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七 胜丰入彀
当柴田胜丰在山崎城的客房里醒来之时,不破胜光和金森长近等人早已起来了。
“您醒了?”在一旁服侍的侍从正定定地望着胜丰,“天气不好,我家主公担心您病情恶化,特意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请允许小人把他叫来,给您诊断一下。”
“特意为我从京城请来了名医?”胜丰吃了一惊,连忙爬了起来。金森长近和不破胜光的被褥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厅一角炉子上,水壶在轻轻地发出鸣声。
唉!胜丰咬了一下嘴唇。对于秀吉的心思,他已然了如指掌。秀吉已完全成了他和养父的敌人。他却在这里接受敌人的恩惠……到底该不该拒绝呢?胜丰陷入了迷惑。一合上眼,就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幻象来。梦幻中,胜丰看见秀吉的党羽都向自己包围过来。有加藤虎之助,有福岛市松,还有石田佐吉,都在向他瞪眼,片桐助作持枪向他扎来……这难道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吗?与其被困而死,不如索性一战。于是他率领士兵迎了上去,那些人却掉过头,立刻逃到远处去了。
“你们往哪里逃!给我回来!”
自己已了无胜机,为何这些人却不来追杀呢?胜丰气急败坏地大声呼喊,却见他最宠爱的侍女阿美乃来捂他的嘴。
“放手!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反正我胜丰时日无多!放手,快给我放开!”
胜丰猛然醒来。一睁眼,已大汗淋漓,又不住地咳嗽。这里可是敌人的地盘,绝不能再睡着了。每次胜丰都不住地责骂自己。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咳嗽之后,他又立刻迷糊起来,看见加藤虎之助瞪着大眼向他逼来……
“筑前大人特意从京城请来的名医,叫什么名字?”胜丰又一次抬起头来——身体能撑得住,自己才可出发。
“叫曲直濑正庆,听说是一个专给贵人把脉的名医。”
“是筑前大人特意请来的?”
“是。我家主人觉得您还年轻,不应自暴自弃。”
“真令我诚惶诚恐。唉,在同筑前大人决战之前,我当好好地珍惜性命。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让名医过来诊断一下吧。”
侍从似听非听,轻轻地施了一礼,出去了。不大工夫,带了一名医士来。
盛传曲直濑正庆乃当世无双的国手,秀吉的意图非常清楚:一定是想把我和养父分开,有意拉拢我。如此明显的用意,只会招人反感……正庆进来以后,柴田胜丰仍心潮起伏,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您感觉如何?”正庆带着柔和的微笑,走近胜丰,默默地伸出手来为他把脉。他那略微发凉的手刚一搭在手腕上,胜丰立刻感到一丝凉气。烧还没有退去,年轻的他心中充满强烈的反感。
“请让我看一看您的舌头。”
“看吧!”
正庆依然和颜悦色,简单地看了一下,回过头对不知何时进来的老嬷嬷和石田佐吉示意道:“胸口。”
佐吉使了个眼色,老嬷嬷恭敬地走到胜丰身边,轻轻地解开他的衣襟。
正庆依然不动声色,把他凉凉的手伸进去,仔细地从胸部摸到腹部,摸完之后,重新搭起脉来。胜丰对正庆的动作极其反感,但更令他反感的,是站在正庆身后的石田佐吉。
“怎么样,若是筑前大人攻去了,我还能否漂亮地反击啊?”
胜丰带着嗍笑的口吻快意地问。不知正庆有没有听出胜丰的言外之意,他仍然面带微笑。“听说您还要返回长滨城?”
“正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意外之处,给意外之人添了意外的麻烦。”
“如果实在要回去,路上当多多注意,天气很冷。”
“什么病?”
正庆似乎没有听见。“我马上给您开药,在路上服用,回到长滨之后,再好好调养一下……另,至少静养半月。”
“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
“在这半月里,别说是生病,决定生死的大事都随时会发生。”说到这里,胜丰的视线才和正庆的碰到一起。
“武士的生死不关医士的事……总之,一个人应该善待自己,直到死去。”
“我患的是什么病?”
“肺病。”平静地说完,正庆把手伸进侍女早就打来的水里洗起来,不再正眼看胜丰。
胜丰默默地望着屋顶。大厅一角的炉子上,茶炉依然发出哧哧的鸣声,正庆、老嬷嬷,还有石田佐吉,早已离去多时了。
“肺病……”胜丰呆呆地躺在铺里,自言自语。他一脚把被子踢开,坐了起来。侍从慌张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休要这么毛手毛脚的……”刚说了一半,胜丰又拼命地咳起来。刚才起得有点急,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这阵咳嗽来得太猛,咳得胜丰喘不过气来。他一面让侍从捶背,一面悄悄地把痰吐在袖子上,以免邻室的人知道。
咳嗽止住了,胜丰拿出怀纸擦痰液,不经意地一看,发现里面竟然夹着缕缕血丝。他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耳里也嗡嗡地响了起来。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砰砰乱跳的脉搏和邻室的说话声却异常真切。
“我原本一直以为,筑前守只是一个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的小人,没想到我竟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是一向寡言少语的不破胜光在向金森长近倾诉心声。
“说的是啊。”金森长近随声附和。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筑前守。以我看来,筑前守绝非常人,他是一个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智者。”
“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利家接过二人的话茬道,“恐连胜丰也知这一点了吧。若筑前守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玩弄手段,绝不会取得今日的成就。凡遇到筑前守的人,都对他非常倾慕,都感受到了他那浓浓的人情味,心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背地里诽谤的人,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胜丰推开揉背的侍从的手,坐了起来。“烧已经退了,不必挂怀。”
“是。那我现在就去叫侍女来。”
“不必了。我自己能换衣服。你现在就到隔壁,告诉他们,就说我一会儿就到。”
“是。”侍从答应一声,出去了。胜丰这才悄悄地擦了擦眼泪。他觉得心里有一种深沉的愤怒和孤独。早知如此,就不来了。父亲和筑前守就像是朽木上的树叶与布帛,差距太大了。若硬要把二者缝合起来,朽木的树叶更易破碎。利家、胜光、长近等人,正是因为这次出使,才拉大了和父亲的距离。甚至连胜丰的心里,都似产生了剧烈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