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南征北战 二十三 供奉山王

翌日清晨,天海竟飘然而去。

起初,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还想派人盯住他,可看到他的背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习惯了独自出行,天海的背影毫无凄凉落魄之意。恐怕不论什么歹人,都只会把他当作路旁的树木石头,真是个可敬可惧之人。若派人盯他,天海恐会嘲笑胜重还不了解他。

天海出了胜重的宅子,悠然抬头看了看右首的城池,走了出去。他快到增上寺山门时,突然决定绕过增上寺去高轮,再由八山左转到品川方向。他觉得,同行的搬运人夫和马夫的谈话很是有趣。

人夫说,再往前走儿步,到了铃铛森林的海边,就会有陪宿的女人了。可是,由于江户如今奇缺女人,那些女人绝不会看上人夫马夫,自有阔绰的武士们讨好她们,一旦争风吃醋,必会动粗。

家康一行抵达品川,乃是随风出游的次日。他大概在小田原解散了豪华的队伍,现只有二十个左右骑马武士,加上三十多名步卒。家康肥胖的身躯挤在轿里,看来甚不舒适。轿子两侧的门敞开着,他额上仍然汗水涔涔。不知他身份之人,定以为是领三五万石的大名出游,可见家康出行之列非常简单。

进了高轮,人们纷纷去迎接,天海很快被人群淹没。

家康进城一刻之后,天海来到增上寺山门。他看看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新建本堂屋檐,对小沙弥道:“请进去通报,说北院从川越来拜访。”

沙弥去后许久不同,天海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存应上人急急迎了出来:“北院大师!今同一早板仓大人来访,吓了贫僧一跳。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迎接德川大人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脸色不甚舒展啊。”

“我也去了,却没注意到。”

“他脸色非比寻常,莫非关白决定出兵朝鲜?”

“先请进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这可不是小事一件。”存应和天海已相识了二十年。在三方原之战前,二人负笈修业时就已结识。那时天海还叫随风,他在五州川越的莲馨寺见到存应,那时存应已是莲馨寺存贞法师的弟子。二人经常唾沫横飞,激烈辩论,不过已不记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但到了分别时,二人已深深认同彼此。

存应成了家康家庙住持后,定要天海来和家康一见,天海此次才来江户。天海本就对家康甚有兴致,认为他既和信长不同,又具有信玄及谦信没有的天性。当然,和秀吉比起来,他更令人感到厚重坦诚。但这个德川家康,却苦恼着回来了。

等茶端出来时,天海又道:“上人没有发现,这太奇怪了。大人的脸色不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定是碰到了什么令他痛心之事。”

“或许是关白大人要出兵朝鲜。”

“若要出兵,大纳言当如何?”

“现正值百废待兴,海内还未完全平定。”

“哈哈,正因为海内未靖,关白才想转移世人视线,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这便是问题所在。”

“哦?”

“可是,大纳言并不赞成,他忧心忡忡。何况师出无名,这是穷兵黩武。这种事情要是发生,我们僧人还何用?你有以防万一的心思吗?”

存应定定地看着天海,道:“仍是老样子,单刀直人,言辞尖锐。”

“若不如此,俱成废物矣。”

“说得对!”

“你既然成了德川家庙的住持,就定要对大纳言知无不言。”天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是否说得太过了?”

“不,我早已领教你的口舌之利了,如今才叫你来。此事我自有主意,但望你早日见到大纳言。”

“若我到时言语过激,大纳言不会向你恼怨?”

“哈哈。大纳言非心胸狭窄之人。明日去问问城内的时问安排。”看来存应已完全投入与家康有关的事中。

翌口,天正十九年十月初一,德川家康派人请天海进本城。

存应通过本多佐渡守正信,向家康详细转达了天海的一切。因此,当天海来到经过修理、却仍然空无一物的本城时,迎接他的家康也像是面对武将一般紧张。

对家康而言,这个生于陆奥乡间的僧侣,是认识信长公、秀吉、信玄、谦信、政宗、芦名、佐竹、北条的存应上人的至交好友,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的经历就更有趣了:十一岁进入高田的龙兴寺,法印舜幸为其剃度后,十四岁移至字都宫明神山的安乐山粉河寺,成为皇舜权僧正的弟子。十七岁登比睿山,习得神藏寺的真髓,并在园城寺问智证流的法门,赴劝学院习俱舍性相。其后,未在任何一地停留太久。他还曾在奈良的兴福寺,向空实僧都习法相三轮,远赴下野的是利书院学习儒学,再去上州的善昌寺,又从武州的莲馨寺赶去甲斐,穿过越后,赴会津,又退回上州,在世良田的长乐寺研习叶上禅。在去川越的北院之前,被佐竹义宣从会津的天宁寺迎到下野河内郡的不动院……他岂是一介普通僧侣?

家康没有对他行师礼,只是以接待客人的礼数将天海迎到房内。天海完全无视家康,穿着向存应借来的缁衣,在本多佐渡守的招呼下坐了上座。

时值辰时四刻。阳光从帘布小小的斜缝透了进来。家康道:“存应上人说,大师虽然足以成为大寺住持,却一宜喜欢云游四海。”

“一旦归了佛门,便要走正道,此乃贫僧的宿命。”

“正道?”家康声音很平稳,他自不会漏掉对方每一字。

“所谓正道,既能超度无知无识的山村老翁,亦能超度天下至尊,二者道理完全一样。”

家康咧开嘴微微笑了:“那么,也来超度我?”

此番试探,比天海遇见的任何武将更殷勤、更无礼,表面看来,似对佛教十分虔诚,实际上则是说:如有人可以超度我,就来一试。话中充满了轻蔑和自信,其姿态亦很像握着木刀、跃跃欲试的武士。

天海微微笑了:“贫僧正是为此而来,但大纳言却是个罕见的直爽之人呀。”

“直爽之人?”

“因为大人生来就明白争斗的悲哀和宽容的喜悦,所以大概不会对和尚隐瞒。”

“哦。”家康没有笑,只是歪着头。

“第一事,和尚想问,大纳言信仰哪一位神佛?”

“神佛?”家康喃喃道,“我与存应上人一样信奉净土宗,你看,”他指指桌上,道,“我每日亲自书写南无阿弥陀佛。”

“大人是说,死后想往生净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