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十六 血浓血薄

庆长十五年正月十一,成濑正成至江户城拜谒将军夫人。

是日,阿江与夫人亲自到厨下,指导众人制作御具足饼(镜饼)。近日城里的女人打扮得越来越华丽,随之而来的便是将军内庭的各项费用增加,佣人数量增多,故今日阿江与带头做起节俭的表率。

“听着,咱们虽在将军府内,但绝不可奢糜浪费。你们当记住!”阿江与正在做小豆饼。以前小豆饼都做成咸味,今年欲做成甜味,故骏府送了些红砂糖。为了不糟蹋红砂糖,阿江与亲自作了好几次示范。节俭乃是家康和阿江与夫人共有的美德。随着岁数的增长,阿江与夫人愈发尊重家康。

据说阿江与夫人和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夫人略有不和,原因之一就是阿江与夫人太过节俭。她过去曾尝尽人间不幸,故虽然现在贵为将军夫人,穿着打扮依然颇为俭朴。下人们说,将军大人有些忌惮阿江与,所以未娶一个侧室。不过,成濑正成想,也许秀忠真的满足于这一个妻子。

正成被带到阿江与夫人房里,拜过年,便把家康托他带来的书函交给夫人。夫人端端正正叠好,放进壁橱。她身上并无年轻艳丽之感,只觉端庄贞淑,那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让人觉得成熟稳重。

淀夫人到底又是怎样的女人?年轻时,她自然出类拔萃,但现在是否依然?女人随着丈夫地位的改变,必会生出种种变化。正成心下正在感慨,夫人道:“正成,今日请你用些甜小豆饼吧。请你记得小豆饼的滋味,代我向大御所致意。大家都很高兴啊。”

这位端坐在正成面前的贵夫人,的确高贵得令人不敢正视。

“是。”正成恭恭敬敬平伏于地,转达了家康想和秀赖见面之意,然后道,“仔细一想,大人已快七年未见过秀赖公子了。不过大人也不能随随便就请秀赖公子来骏府啊。”

“就等他进京的时候吧。”阿江与夫人眉头微皱,侧首道。她好似已明白正成在打什么算盘。

“大御所大人道,夫人您与淀夫人乃骨肉至亲,也是知根知底之人,也许有些办法,故让在下拜完年后,私下来看看您。”

正成逐渐进入了主题,阿江与夫人则似陷入了沉思。

“她的确有些气焰太盛。”说的当然是淀夫人。然而,阿江与夫人很快就展开眉头,道,“这对丰臣氏、秀赖和阿千都甚是重要。我若不尽力,实对不住大御所大人。”

“夫人不必过于劳累。”

“不……”阿江与夫人侧首微笑,一副凝神思索之态,“大坂城里有些人说,秀赖今年已到了从本城走出来见识天下的年纪了。”

“在大坂,曾有人问过在下:大御所大人欲何时打进大坂?”

“井底之蛙!没想到姐姐居然愚蠢到这般地步。”阿江与夫人轻轻叹息了几声,突然轻轻一拍膝盖,“有了!”

“夫人有了什么好法子?”

“只有我们几个还不够,还有一人……不,两人,若找她们援手……”

“她们是谁?”

“其中一位乃是京极高次大人的遗孀,亦是我的亲姐姐常高院。”

“夫人说的是。”正成施一礼。

淀夫人、常高院和阿江与夫人从小谷城陷落后,一起历尽苦难。京极高次在关原合战时作为东军驻守大津城,兵败后将城让给了立花宗茂,但被家康宽宥,封他在若狭小滨,年俸九万二千石。高次去年五月初三病故于小滨,遗孀常高院现于京西的西洞院幽家。若姐妹二人一起游说,自能打动淀夫人。

正成正想时,阿江与夫人又道:“另外一人,便是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

松丸夫人便是曾和淀夫人争宠的京极夫人。秀吉公在世时,她与淀夫人关系不睦。但秀吉亡故后,二人同病相怜,来往反倒密切了许多。

“对常高院和松丸夫人说,是我的意思,她们不会不明白。大人就以我的名义去见常高院吧。”

成濑正成心道,是好法子。即使淀夫人因为谗言对家康和江户抱有怨怒,有两个亲妹妹,以及和浅井家关系密切的太阁侧室松丸夫人的游说,自会消除许多误会。

“淀夫人啊,”阿江与夫人边笑边说,“从年轻时就是这个脾气,话一出口,必难更变。但她生性耿直,聪颖异常,不会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夫人言之有理。”正成心悦诚服道。

“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阿江与夫人除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要加上松丸夫人,其用心谨慎,愈来愈像家康了。若京极氏的人能让淀夫人冷静,家康仁至义尽地照顾秀赖的苦心,必会令其明白。京极氏和六角氏虽然均为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的后裔,不过在高次之父高吉时,松丸夫人之父被浅井长政夺了领地,高次幼年时流离失所,无比辛酸。自从松丸夫人成为秀吉爱妾,淀夫人的妹妹嫁与高次以后,高次始得到秀吉庇护,京极一门亦渐渐复兴。

京极一族应该对此心中有数。阿江与夫人对此亦甚是清楚,方才设此一计。

正成照例喝了冷酒、吃了具足饼后便退下了。事不宜迟,正月里可借“拜年”之名,做许多大事。

阿江与夫人立刻叫来民部卿局,命令她准备出门,“辛苦你一趟,去京城西洞院拜年。”

民部卿局一听,就知是要让她去看望京极遗孀常高院。京极家那位夫人每年年初,亦会郑重其事派人来看望妹妹阿江与夫人。

“你去常高院处。又是一年了,孝也满了,她成了寡妇,一定颇为寂寞,安慰安慰她吧。”说完这鉴客气话,阿江与才把真意明明白白说给民部卿局。不过民部卿局看似很是为难。她已认定,丰臣和德川根本不会消除芥蒂。

乱世仿佛就在昨日——人人用尽心计,父子兄弟无不互相提防,偌多人尚未适应太平。我若也是没落大名的遗孀,想必也会疑窦丛生。阿江与暗想,她的第二任丈夫、秀吉养子丹波少将秀胜亡故时,觉得自己一生仿佛就此完结了。人生即如炼狱,一生都将受到诅咒。第三任丈夫死后,她被强行嫁给比她年轻的秀忠——那时她几乎绝望。然而这桩姻缘,却令她枯木逢春。

刚开始时,阿江与亦一片茫然,心若死灰。但自生了儿子竹千代和国松丸以后,她的心思立时改变了。家康时常挂在嘴边的“神佛”似的确存在。她先前遭遇的种种不幸,都是人生磨炼。过了那扇门,再回头看去,发现先前所历其实皆是幸运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