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五 王道苦门

将军德川秀忠到二条城的时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隐藏了内心的愤怒,道:“已是隐退之身,却仍把将军叫到这里,本是不合规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经老朽的分上,多加体谅。”这是他与秀忠说的第一句,话里透露着无限威严。

父亲仍在意秀赖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无违背父亲的意思,但若真放过秀赖,日后如何治理天下?他所虑已非一二日。于是,他便让诸将无需压抑对秀赖的怨恨,而将其逼到自杀绝境。但,千姬仍然活着,此事却成了他心中负担。千姬为秀赖和淀夫人求情之时,秀忠感到的不仅仅是困惑,更是狼狈。秀忠本已深信,大坂城破,千姬必随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准备:兄长信康在信长公令下切腹自杀时,父亲悲痛不已,与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写了一封书函给留在江户的阿江与,对她谆谆开导。然而,千姬得救,秀赖和淀夫人却已不在人世。淀夫人与阿江与乃是同胞姊妹,对阿江与来说,淀夫人母子之死绝非她所愿。

“不敢,孩儿也正想来看看父亲,今日能睹慈颜,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将军啊,本来,在战争结束以后,我已想把善后之事都交与将军,自己先回骏府。可后来转念一想,还有不妥。”

“父亲的意思……”

“这样,对将军便是不够忠诚。早早撤退,不过是我太任性。我时常对大名们说,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应努力效忠将军。但我只想赶快返回骏府,实属怠慢……”

“但是,父亲已这么大年纪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战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为幕府奋战,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让将军将战后诸事交与大名,尽快回到江户料理政事。我暂留在这里,若万事进展顺利,自会禀告将军,然后再回骏府,还望将军应允。”

不仅仅是秀忠,在场的土井利胜和本多正信等人一听,莫不面面相觑。

“此事就这样定了。还有一事,此战中,必须处罚一人……”

“处罚?”

“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家康的声音有些颤抖。秀忠不明父亲的意思。忠辉在此战开打时迟到一事,确是事实,但他乃是跟在伊达政宗一旁,而伊达也在关键的时候奋勇杀出,与敌血战。忠辉仅是迟到片刻,为何非要处罚不可?若要处罚,忠直的急躁冒进更应责罚,父亲到底在想什么?秀忠大为不解。父亲突然决定让他先回江户,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秀忠感到必定发生了何事,遂慎重问道:“恕孩儿斗胆,上总介做了什么让父亲不快之事?”

“将军,你觉得为父是那种因一己悲喜而对人大施赏罚之人?”

“不,孩儿绝无此意。”

“是啊,若是让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关国家大事,就绝不能忍耐了事。我现在正为开创太平盛世而煞费苦心。”

“是。”

“首先,必须分清公私,绝对不可将二者混为一谈。”

“那……忠辉犯了何错,以至于必须受到惩罚?”

“第一,他本是年轻力壮之人,却怠慢行军,未赶上道明寺之战。这难道不是过错?”

秀忠松了一口气,对于此事,他也不满,但若仅仅如此,他只要替忠辉说几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这笫二个错……”家康顿了一下,“他仗着与兄长的情谊,不顾自己不过一介领主,竟无礼屠杀将军家臣。”

“啊……”

“事情昭然。就连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性子太烈。对于他这种任性妄为之举,倘置若罔闻,法令势难得以施行。”

“哦……”

“第三个错,比前两个更是严重。”

“还有第三个么?”

“将军,事情既已发生,岂能视而不见?昨日,我决定进宫向皇上辞行,本欲令忠辉随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谁知忠辉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鱼,置我于尴尬境地。此乃无法无天、大逆不道之举。”他厉声说道,环视一眼众人,“你们可知,太阁儿子犯了过错,我忍痛责罚了他。但,我的儿子若犯了过错,我却视而不见,有何脸面以对天下?”

秀忠突然脸色大变。

“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说,“即便不如此,人也总喜造谣生事。世人若以为我是拿人失败来自我安慰,以求掩饰过失,认为大御所和将军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没了规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颓。故,必须不分公私,对天下子民一视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泪。他最先预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赖的痛苦必将爆发,要拿忠辉上供了。他所列忠辉三错,只要将军和老臣稍稍求情,并非不可饶恕。但家康公有负太阁的托付,致秀赖切腹自杀,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医?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胜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他已明白今日为何不令本多正纯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辉为秀赖殉死,以求对得起太阁,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胜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战事。如今看来,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达政宗了。不管怎说,忠辉所以变成丁一个不把兄长放在眼里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长安和伊达政宗难辞其咎,长安连累了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邻,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胜觉得,断不能让伊达政宗独在一旁耀武扬威。

“请父亲听孩儿一说。”将军秀忠顾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辉的过错,条条诚然如父亲所述。但仔细想来,这些亦都是孩儿的疏忽。”

“你有何过?”

“请父亲把责罚忠辉一事交与孩儿。”

“将军,你说话要谨慎些!”

“是。”

“你觉得谁是方今天下之主?况且,上总介并非我的家臣。你要揽去责罚一事,是何意思?”

“忠辉乃是孩儿兄弟。”

“是,他是将军兄弟,亦是我这隐居之人的儿子。因此我才要说,你要含泪责罚他。从我……从你们的父亲口中……”

秀忠见家康早已老泪纵横,吃了一惊。忠辉之过,似并不在这三条。这三条不过是由头,并非真正的过错。那真正的过错是什么?秀忠也知,秀赖之死对父亲打击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赖之死和对忠辉之责联在一处?

“父亲说的是。”秀忠缓缓点头,心中思量:难道忠辉又向父亲索要大坂城?不,绝无可能。高田城刚刚筑好,甚是壮观,其领地亦是要害。我背地里已多次与他说过,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难道父亲还是出于对伊达政宗的疑心?想到这里,只听家康道:“不可对他的这三条过错置之不理,他于战场上畏缩不前,又蔑视兄长、违背父亲,更于进宫面圣一事上大逆不道。像这等人,怎配拥有六十万石领地?对他的处罚,由将军定夺,但当与老臣们仔细商议,再作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