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国告终(第2/10页)
与本土传统两相映照,这一切的改革计划,甚至包括其中的政治组织与形态——使依赖他人生存者追求解放,令落后贫穷者奋力进取——所有的灵感理念,全部来自西方:自由思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主义、世俗的政教分离主义(secularist)、教权主义(clericalism),还有资产阶级社会用以进行公共生活事务的种种形式——新闻界、公共会议、党派、群众活动。种种新思想、新制度,虽然有时不得不假借社会大众信服的宗教口吻推行,根本上却都出于西方。这种现象,意味着20世纪在第三世界发动改造之人,事实上只限于当地居于少数的优秀人物,有时甚至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因为在这些地方,莫说处处不见民主政治的制度以及必要的教育知识,甚至连初级的识字程度也只限于极其少数的阶层。印度次大陆地区在独立以前,90%的人口为文盲,认识西文(即英文)者更是凤毛麟角——1914年前,3亿人里,大约只有50万懂得外文,也就是每600人中仅有1人。[2] 即使在教育程度最高的西孟加拉(West Bengal),独立之初(1949—1950),每10万人中也只有272名大学生。可是这个数字居然还是北印度心脏地区的5倍之高。然而,这群天之骄子人数虽少,发挥的影响力却极为惊人。英属印度之下最主要的行政区之一孟买(Bombay Presidency),到19世纪末,该区38000名祆教男子里面,四分之一以上娴熟英语,难怪个个成为活跃于印度次大陆的贸易商、工业家、金融家。而1890—1900年间,经孟买高等法院核准办案资格的百名律师之中,即包括日后独立印度里两名最重要的领袖圣雄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1869—1948)和印度独立后的首任副总理帕特尔(Vallabhai Patel),并有巴基斯坦未来的国父真纳(Muhammad Ali Jinnah)(Seal,1968,p.884;Misra,1961,p.328)。在西方教育之下,这批精英在本国历史上发挥了全方位的作用。作者本人就认识一家人,可以充分证明这种现象之一斑。这家人的父亲,是位地主暨业务发达的律师,也是英国统治下有地位的社会人物。1947年印度独立之后,曾在外交界任职,后来并荣膺省长之职。母亲则是印度国大党于1937年间成立的地方政府中的首位女部长。4个孩子均在英国接受教育,3个曾经加入共产党;其中一位日后成为印度陆军总司令,第二位则成为共产党的国会议员,第三位历经一番动荡政治生涯之后,成为甘地夫人政府中的一名首长,至于第四名兄弟,则在商界一展身手。
但是这些现象,并不表示深受西方洗礼的优秀精英,对于外来文化价值观便毫无异议地一切照单全收。国外事物虽同是他们学习的榜样,个人之间的观点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从百分之百的吸收同化,到对西方深刻的不信任,什么情况都有。然而在疑纳之间,却都深信唯有采用西方的新制度及新发明,方能维系本国特有的文明。各国现代化运动中,推动最有力且最成功的例子,首推日本明治维新。然而日本之维新,事实上并不以日本的全盘西化为宗旨,却在保守传统日本的再生。同理,第三世界的维新之士所寄于西方者,不在其表面的理论文字,却在其本身寄寓的言外文章。因此,殖民地纷纷独立的年代里,社会主义(也就是苏联式共产主义)很受刚从殖民政权解放的新政府的欢迎。不单单因为反对帝国主义一向是城市左派的主张,更由于苏联的计划性工业化模式深得其心。在它们的眼里,苏联式的计划可以使落后的本国进步。这项目的,远比解放本国大众更为重要——且不管这一国的穷苦阶级,到底该如何定义(参见第十二章)。同样,巴西共产党虽始终推崇马克思的学说,并主张超越国界的工人联合;但自1930年以来,强调建设发展的“民族主义”,却成为该党党纲的一项“主要成分”,其受重视之程度,甚至与工人利益相冲突也在所不惜(Martins Rodrigues,p.437)。总而言之,这些一手改变落后地区面貌的领袖人物,不论是有意无意,更不论其目的为何,现代化,即对西方模式的仿效,往往是这些人达到目的不可或缺的必要手段。
第三世界的精英分子,在思想观念上与一般平民百姓有极大的差异。精英与平民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往往只剩下对白人种族主义(即北大西洋白人)的同仇敌忾。但是就这种被歧视的心理而言,下层社会的匹夫匹妇(尤以“匹妇”为甚),被洋人歧视的感受反不如上层人士为深,因为下层阶级的小老百姓,在本国社会的身份地位一向就不如人,与肤色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伊斯兰世界,则有共同的信仰维系上下众人——伊斯兰教徒对异教徒一律蔑视——不过在其他非宗教性的文化里,就少有信仰共系一国之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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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的世界性经济,到了帝国时代更为发扬光大,深入全球每一角落,彻底地改变了人类世界的面貌。自十月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的脚步虽然曾在苏联大门口短暂停留,其势却已不复可挡。1929—1933年间的经济大恐慌,因此成为反帝国主义及第三世界争取解放运动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因为挟带着资本主义而来的北大西洋势力,来势汹汹;任何一个地区,只要在西方商人及政府眼中稍具某种程度的经济吸引力,不论其该地原来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如何,都将无可逃遁,被卷入世界市场。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些不适于人居住的地区,如阿拉伯的沙漠地带,在石油或天然气发现以前虽然神秘多彩,却因为缺乏经济价值,一时得以逃过资本主义在全世界撒下的天罗地网。一般来说,第三世界对世界市场的贡献多属农产品及原材料的供应,包括工业原料、能源,以及农畜产品等。同时也为发达国家资金提供了投资的出路,包括政府贷款、运输通讯和城市的基础建设。若无这方面的建设,从属国的资源就没有那么方便供其剥削了。1913年间,英国四分之三以上的海外投资——当时英国资金的输出,还超出其他各国资金输出的总和——都集中在政府股票、铁路、港口,以及运输方面(Brown,1963,p.153)。
然而,这些从属国家之所以工业化,却非任何人有意的计划,即使在南美国家也不例外。畜牧业发达的南美洲,将当地出产的肉类加以处理,做成罐头以便运输,本是最合理的发展。可是罐头工业的出现,其意并不在帮助南美国家的工业化。说起来,葡萄牙不也有沙丁鱼装罐业及葡萄酒装瓶业?可是葡萄牙并未因此而工业化。该国的工业化,也不是这两项工业建立的目的。事实上,北半球各国政府及实业家对待这些从属国家的主要做法,是以出口养进口,也就是让这些从属国家以当地农产品的收入,换购西方国家制造业的成品。1914年以前在英国控制下的世界经济,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参见《帝国的年代》第二章)。不过实际上,除了某些由殖民者建立的国家所谓“移居国资本经济”(settler capitalism)之外,一般从属国对西方国家产品的消化并不大。印度次大陆上3亿居民,中国境内4亿人口,皆贫穷不堪,加上本地生产足够国民日常所需,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再向外购买任何产品。不过大英帝国运气好,在它称霸世界经济的年头,中印两国贫苦大众的购买力虽小,但是7亿之众的锱铢之数加起来,毕竟还是可以维持兰开夏(Lancashire,英国纺织工业重地)棉纺工业的生意继续运转。英国纺织业利益之所在,与北半球诸国其他制造业没有两样,无非是使得依附性市场对其产品依赖日深,以至走上完全依附之路。也就是让前者始终停留在靠天吃饭的农业型经济状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