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金年代(第6/12页)

总而言之,创新性的高科技发明,迅即成为经济大规模景气当中的一部分。单独来看,虽然不具决定性的力量,整体而言,我们却不可将它由黄金年代成因的解释理由中排除。

战后的资本主义,正如前面所引克罗斯兰(Crosland)之语:“已经全然改观,再也认不出它的本来面貌了。”所谓老店新貌,正像英国首相麦克米伦所言,是一个旧系统的“新”版本。黄金年代的种种面貌,绝非只是由两次大战之间的错误中幡然回头,重归旧有世界的“正常”老路,维持住“高比例的就业率……并享有高层次的经济增长”而已(H.G.Johnson,1972,p.6)。从基本核心而言,此番繁荣再来,是经济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政治的两大联姻(借用美国人的术语来看,即罗斯福的新政政策),其中向苏联借鉴之处甚多,而后者首开世界各国计划经济之先河。这也就是为什么到了70年代和80年代,当建立于这桩联姻体制的政策不复有经济上的成功保证之际,一批奉自由市场学说如神明的经济学者,开始对计划一词口诛笔伐,恨之如见蛇蝎。因此如奥地利经济学家哈耶克等辈,从来就不属于实际派的人士,虽然我们可以在言辞上勉强说服他相信,一些有悖自由主义原则的经济手段也有其效力可言,但是这派人士会以他们高妙的辩词,全力主张在事实上这种效力根本属于乌有。他们是“自由市场即等于个人自由”的信徒,因此自然便如哈耶克于1944年出版的著作书名所示,《通向奴役之路》(The Rood to Serfdom ),对任何有悖这项法则的手段大加挞伐。即使在经济恐慌大萧条的深谷之中,他们也坚守着市场理论最纯粹的原则。而随着全球各地不同的市场制度及政体的相互促进影响,世界越发富庶,资本主义(再加上政治上的自由主义)再度繁茂。这些人却继续坚持其书生之见,挞伐着种种使得黄金年代发光发亮的缘由。于是在40年代至70年代之间,再也没有人倾听这些老信徒的喃喃呓语了。

此外,资本主义的改头换面,事实上是经过一批人的深思熟虑才实现的,尤其要靠大战最后几年那些身居要津的英美人士,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两次大战之间的恶劣体验,尤其是经济大恐慌时期残留的恐怖回忆,其创痛巨深,使得没有一个人梦想着重返空袭警报响起之前的战前岁月。这种心态,和上一次大战之后政界人物急欲恢复当年景象的心理恰恰相反。拿着战后世界经济秩序蓝图规划大笔的政坛学界“诸公”(当时女性还不被容许踏入公共事业的门槛),都曾身历大萧条的低谷,例如凯恩斯,自1914年之前开始,他们便已在公共事业的舞台上演出。如果说单靠30年代经济低潮的惨痛记忆,还不足以磨砺他们亟待改革资本主义的欲望,那么刚刚结束的一场政治生死斗,这场与大萧条之子纳粹德国的殊死战,其致命之处,却是再明显不过了。更何况眼前还面对着共产主义运动及苏联势力的西进浪潮,高大的浪头,正卷向失去了作用的资本主义,意欲吞噬这满地的残骸。

对这批决策人士而言,当时一共有四项事情非常明显。第一,两战之间的灾难动乱,绝对不可以让它再临人间。而动乱灾难之所以发生,主要是由于全球贸易和金融制度的崩溃,方使得世界分崩离析,落入奉行独裁的国家经济或帝国之手。第二,全球经济体系在过去确曾有过稳定的局面,而其主控力量则在英国经济的霸权——或至少由其经济上的中心地位——及其货币系统(即英镑)所维系。但是到了两次大战之间的年月,英国及英镑均不复强大,再也不能挑起稳定世界经济的重担,这副担子,如今只剩下美国及美元可以承接了(这个结论自然使得美国人大为兴奋,其他国家人士则不尽然)。第三,大萧条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自由市场毫无约束地任意发展所致。因此,当今之计必须经由公共计划和经济管理的帮助,或借此从市场内部的架构着手,方可加强市场经济的生机和活力。第四,从社会和政治的观点着眼,绝不可再容许大量失业现象出现。

至于盎格鲁—撒克逊体系以外的其他地区的决策者,他们对于全球贸易和金融体制的重建自然毫无置喙之地,然而对于旧有市场制度自由主义的扬弃,众人却深有同感。本来由国家主导计划的经济政策,从法国直到日本,在许多国家都非新鲜事,而某些工业甚至根本属于国有或国营,早是众人相当熟悉的安排,1945年后,也在西方国家更加普遍。国营的趋势完全与社会主义和反社会主义之间的争议无关,不过战时种种地下抗敌的政治活动,自然有为这股风气造势之功,使其在战后一时甚为风行,1946—1947年间法国和意大利通过的新宪法,即为一例。反之,在社会主义政府执政15年后的挪威,不论在绝对数字上还是在比例上,国营企业的规模却都比联邦德国为小,而后者自然绝非再是一个向往专制主义的国家。

至于战后在欧洲甚嚣尘上的社会主义党派,以及各种工会势力,更在这股新兴的改良式资本主义潮流中如鱼得水,因为就实质意义而言,它们并无自己的经济主张。只有共产党人例外,而他们的政策不外夺权上台,然后便一路跟着苏联老大哥的脚印走去。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的左派人士相当实际,掌权后始终保持国内私有企业的部门原封不动。1945年的英国工党政府则不然,可是对于改革大计,却持袖手旁观的消极态度,对于经济计划一事,其漠不关心的程度更使人惊异不已。相形之下,当时非社会主义的法国政府,对计划性现代化大计表现得很积极,与英国政府恰成对比。事实上左派政府的主要心力,都花在改良工人阶级选民的生活条件,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改革之上。可是对于经济改革的大事,左派政府除了一味主张彻底铲除资本主义之外,其实并无良方。事实上,就连铲除资本主义一事,社会民主党的政府也不知从何下手,更无一人进行尝试。因此,社会民主党只有依靠强大的资本经济,借着前者创造财富之余,才能进而帮助其达到本身的社会目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认识到工人及社会民主重要性的改良式资本主义,才能吻合此派政府的中心目标。

简单地说,各人的目的虽然有异,但是在战后的政客、官员,甚至许多企业家的心目中,重归完全自由放任的自由市场经济老路,却是断然不可行的。至于在众人眼中列为首要目标的基本政策,例如全面就业,遏制共产集团,使落后的甚或已遭毁灭的经济迅速现代化,等等,则不但具有列为当前第一要务的急迫性,更需要强有力的政府力量存在。在此先决条件之下,甚至连一向致力于经济政治自由主义的国家,也开始了种种治国手段,而这些手段若在以往施展,必定会被贴上“社会主义”的标签。说起来,这种以国家为先导的经济政策,其实也正是英国甚至美国于战时实行的经济政策,于是人类的未来,便正好靠这种“混合式的经济制度”了。虽然旧式正统学说的主张,如财政的平衡、币制和物价的稳定,仍不时被考虑,但是这些说法的力量却大大不及从前。1933年以来,一向在经济田地里用以吓阻牵制通货膨胀与赤字财政的稻草人,如今再也不能赶走雀鸟,可是田地里的庄稼却似乎不受侵扰,依然继续蓬勃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