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们叫我“新来的”
有许多关于征服者的传奇故事,譬如他是第一个将公鹿堡收为己有并建立第一大公国的外岛人,另外他开启了一脉相传的皇室血统。其中一个故事还说,他所参与的那趟出海劫掠之旅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离开他出生的气候寒冷、环境恶劣的岛屿,去攻击并劫掠其他地方。据说当他看到公鹿堡那些用木材建造起来的防御工事时,他宣称:“如果这里有火、有食物,我就再也不会离开了。”那里确实有火有食物,而他也再没有离开。然而家族里的传言则说他不善于航海,其他外岛人习以为常的大风大浪总让他晕船,而咸鱼做的口粮也让他感到难受。据说他和他的船员在海上迷失了好多天,要是他没有成功攻占公鹿堡,他手下的水手们一定会把他淹死。然而,在大厅里那幅旧织锦挂毯上的他,看起来肌肉结实、坚毅而健壮,带着一抹凶狠的微笑站在船首,由划手们摇着桨将他送向古老的公鹿堡。那时的公鹿堡还搭建着圆木和打磨得很差的石块。
公鹿堡位于一处非常适合下锚停泊的海湾,还有一条可供航行的河流在此入海,而且此处的地形还十分有利于防守。这就是公鹿堡兴起与发展的背景和缘由。某个名字已经散失在历史迷雾中的小领主看出这里具有控制河上贸易的潜力,在此建造了第一座要塞。显然,建立这座要塞是为了保卫河流和海湾,并抵挡那些每年夏天都会来沿着河流大肆劫掠的外岛强盗。但他没有料到,强盗还能借助他们的叛变渗透进堡垒内,把塔楼和城墙变成他们的根据之地,并逐步溯流而上,占领统治了整条河,然后用修整和打磨过的石块将原本的木材要塞改建成塔楼城墙,将公鹿堡变成第一大公国的心脏地带,最后更是变成了涵盖六大公国的王国首都。
统治六大公国的瞻远家族就是那些外岛人的后裔。尽管已经过去好几代人,但他们仍旧与外岛人保持联系,常常航行到外岛去求亲,为他们的亲属带回黑头发黑眼睛、身材丰腴的新娘。因此皇室和贵族成员身上仍然流淌着浓厚的外岛人血液,生下的孩子有着黑色头发和深色眼睛,肌肉发达、矮壮结实。伴随着这些特征而来的还有对“精技”的嗜好,以及这系血脉所具有的其他一切危险和弱点。而我也遗传到了这些东西。
但我对公鹿堡的第一印象跟历史和遗传都没有关系。当时它对我而言只是旅程的终点,一路上充满了各色各样的声音和人群,还有马车、狗、建筑物和蜿蜒的街道,最后通往峭壁上一座庞大的石头堡垒,它仿佛俯视着在它庇荫之下的城市。博瑞屈的马累了,这城市的鹅卵石路常常又黏又滑,马蹄踩上去总是会打滑。我紧紧抓着博瑞屈的皮带,又痛又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抬过一次头,盯着我们头顶上方那些灰色的高塔和壁垒城墙,虽然有我所不熟悉的温暖海风吹拂而过,但它们看起来依然凛冽而严峻。我前额抵着他的背,那一大片广袤的水域带有盐和碘的气味,让我感到反胃恶心。我就是这样来到公鹿堡的。
博瑞屈的房间在马厩上方,离鹰笼不远。他把我和猎犬还有骏骑的猎鹰一起带去那里。他先照料猎鹰,因为旅途的劳顿猎鹰变得形容憔悴。而猎犬们回到家则非常兴奋,浑身上下都充满无限精力,让疲惫不堪的我觉得很烦躁。大鼻子朝我吠了六七声,我好不容易才让那个笨脑袋明白我累了,没心情跟它玩。大鼻子的反应是很典型的幼犬会作出的反应,就是去找以前同一窝的同伴玩,并且马上就跟其中一只似乎有点认真地打起架来,然后被博瑞屈大喝一声制止了。他虽然是骏骑的下人,但当他身在公鹿堡的时候,他就是猎犬、猎鹰和马匹的主人。
打点好他的动物之后,博瑞屈在马厩里走了一圈,检视他不在时别人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清扫马厩、梳理马匹的马僮和马夫还有养鹰人像魔法般纷纷出现,来为自己因为分内工作没有做好辩护。我跟在博瑞屈后面到处跑,直到走不动为止。最后我终于投降了,疲累地倒在一堆稻草上。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我,他脸上先是出现不耐烦的神色,然后则是无比的疲惫。
“喂,你,柯布。你带小蜚滋到厨房去,把他喂饱,然后把他带到我房间去。”
柯布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矮个子男孩,负责养狗,年纪大概十岁左右。他刚刚因为一窝在博瑞屈不在的时候出生的小狗崽状况良好而受到称赞,现在他的笑容消散了,怀疑地看着我。博瑞屈沿着马厩隔间继续走下去,一大群负责照顾动物的仆役也紧张兮兮地跟着他走了,我们还在大眼瞪小眼。然后那男孩耸耸肩,半弯下腰面对我。“你饿了吗,蜚滋?我们去给你找点吃的吧?”他带着诱人的口吻问,用的完全就是他刚才把小狗崽哄出来给博瑞屈看的语气。我点点头,因为他把我当成跟小狗崽没什么两样而松了一口气,然后跟着他走。
他好几次转过头来看我有没有跟上。我们一走出马厩,大鼻子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找我。这头猎犬明显跟我感情很好,使得柯布对我的看法也略有好转,他用简短的语句鼓励我们两个,告诉我们马上就有东西吃了,“快来吧,别去闻那只猫了,快来吧,这样才乖嘛。”马厩里非常忙碌,惟真的人忙着打理他们的马匹和马具,博瑞屈忙着挑剔别人在他离开时所做的一切达不到他标准的工作。人们来来去去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各有不同的差事:一个男孩肩上扛着一块巨大的熏肉,一群咯咯笑的女孩各抱着沉沉一叠用来铺地的芦苇和石南,一个满脸不高兴的老人提着一篮活蹦乱跳的鱼,还有三个身穿杂色衣服、手上拿着铃铛的年轻女人,她们的声音跟铃声一样清脆欢快。
我的鼻子告诉我厨房快到了,人来人往的密度也随之增加,等我们走到一扇门前的时候,进进出出的人简直挤成了一团。柯布停下脚步,大鼻子和我停在他身后,忙着闻从厨房飘出来的香味。他看着门里门外的人潮,自顾自皱了皱眉。“这里满满的都是人,每个人都忙着准备今天晚上欢迎惟真和帝尊的宴会。任何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会到公鹿堡来参加这次宴会。骏骑逊位的消息传得飞快,所有的公爵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了代表来商量这件事。我听说连齐兀达都派了人来,好确保骏骑不在之后他所签的条约仍然会被遵守——”
他闭上了嘴,突然感到尴尬,但他的尴尬究竟是因为意识到他正在跟造成父亲逊位的我谈我父亲,还是因为发现他把一个六岁小孩和一只幼犬当作了有智力的谈话对象,这我就不确定了。他瞥视四周,重新评估眼前的状况。“在这里等我。”最后他告诉我们,“我溜进去拿点东西出来给你们吃。我不容易被别人踩到……或者逮到。你们不要乱跑。”他做了个坚定的手势强调这道命令。我向后退到不会挡路的地方靠着墙蹲下,大鼻子也乖乖坐在我旁边。我用钦佩的眼神看着柯布混进拥挤的人群,朝门口走去,他动作灵活得像条鳗鱼,滑溜地钻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