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华文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着。
这句话如此尖锐,像死亡摸着我的脸。死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点。我听说,人们能从这里看到所有的过去,清晰如掌纹。如果那天,我在医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见,我会看见,我的过去,所有比记忆更遥远的过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飞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个地方。越来越强烈了,这种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间,只有一纸相隔。华文说过,那个愿意待在现实世界的我,和另一个莫名地想要去另一个地方的我,终有一天会彻底分离,其中的一个我,会吞灭另一个我。他是说,我要么正常,要么疯狂。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么,现在,我站在哪一边?在正常的一边,还是在疯狂的一边?我们一起逃出医院,跑过街道、立交桥,却到了鬼街。我们穿过了那张纸,来到另一个世界。疯狂。虽然我一直拒绝,我还是来了。也许很快,我就会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想让华文停下来。我看着华文的恐惧,就像他曾看着我的恐惧。我意识到,影子是时间的印迹,影子并没有跟随我们,影子跟着时间走。影子是时间的奴仆。在我们站着的地点,这一刻正在化为乌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们便失去了分量。我们如此虚幻,被来时的世界抛弃。我们的恐慌在体内崩裂。很多问题随之而来,最要命的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否像那些从眼前走过的人一样,已是鬼魂?当我想要扶起华文,我的手触碰到他,我们同时发现,我还是那拉,华文还是华文,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没有变化。这让我们稍稍安心。
在一个影子消散了的地方,十年,二十年,都不再是一个计量时间长度的单位,它们无法说明,我曾经拥有的时间。我也许已经活过了几百年,我的历史,不会只有二十年这么长。我有过别的名字,有过另一张面孔和另一种历史。它们无法通过别的方式传递,它们是记忆以外的记忆,是无法消散的灰烬,即将复苏。我对自己的好奇驱使我向前走,一些我不曾见到的面孔,在眼前闪烁。他们是谁,我几乎区分不清,他们是我头脑里的影像,还是他们真的就在这里。我甩开华文的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走去。沿着这烟雾缭绕地伸向远方的灯光,我想走到红色天空下,看看他们是否就藏在那一团红色里。
这一切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华文紧跟着我。这里除了我的脚步声外,就是他的。他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有惊愕。每个失去影子的人,都会崩溃,这不仅仅是恐惧死亡,还因为,他不知道哪个世界是可以信任的。华文需要一遍遍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这里,一个人除了名字,还拥有什么?名字是唯一的坐标,告诉我们离来时的世界,有多远。我是那拉,我或者不是,我不需要确认我的名字,三年前,我的坐标就已模糊。我挣脱华文的手。他的手开始是温暖的,有力的,现在却水淋淋,无力地垂下。我没办法说清影子,我只是说,时间到了,我得走。我说了这句话,就向前走去。我知道他听不懂,可我能说的就是这句。
时间到了。一直以来,被你们称为幻象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这是一个鬼魂出没的世界,可我更愿意说,这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我看见梳辫子的女人,轻易从华文身上穿过,好像他并不存在。我看着她,径直走到前面一棵树里。一个男人,在街上奔跑,我看着他,像雾气散开。我也是影子,随时都会消散。这些想法撞击着我,却没有阻止我向前走去。那些“人”,像我来自的世界一样逼真,走动,匆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做,同时又无所事事。寂静的闪电,忽然照亮了这条街,一个女人惨白失血的脸在电光中如此醒目,只在一瞬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上的皮肤都消失了,电光穿过她,像X光照穿我们的肉体,她,他们,在闪电中,是一具又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我的呼吸卡在喉咙。我想吸入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扼止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向前走,就像溺水。闪电熄灭时,骷髅消失,他们又恢复成一个个真实丰满的形象。我的恐惧在身体里奔跑,我没有晕厥。我只能向前走。我无法逃开。
“你要去哪里?”
“时间到了。”
“这是死去的世界,那拉,你要去哪里?”
“别问我。这是影子的世界。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害怕吗?”
“如果我们已经死了,你可以轻易想起我们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的头脑里,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保存着,每一分,每一秒。”
“你没有回答我,你害怕吗?”
“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从这些浓雾似的影子上移开眼光。我努力转向华文。我本来想去红色天空下,却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呼唤,我开始想起牵着我走过医院长廊的手,牵着我,走过红绿灯、立交桥的手。这双干燥的手给了我更多的东西,比热量多,比温暖好。这感觉才刚刚开始,从松开手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冷却了。
“那拉,那拉,那拉……你的家在净园。你的父亲是那兆同,你的母亲是苗秀娥,你叫那拉,别忘记你的名字,那拉……跟着我,抓紧我的手,我会带你,回家……”
我又感觉到他的手,干燥的手,渐渐回升的力量,它会带我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