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拉娅

我们本来应该杀掉院长。

塞拉城果园外的沙漠一片寂静。学者叛乱的仅有迹象,是明澈夜空下的一片橙色火光。冷风从东面吹来雨的气息,那里正有一场风暴扫过山区。

回去,杀死她。我很矛盾。如果凯瑞斯·维图里娅放我们走,她一定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外,她还杀害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她挖掉了伊兹的眼睛,折磨过厨娘,折磨过我。她把一代人培养成了最致命,也最无知的怪物,凌虐我的族人,把我们变成了奴役之下的行尸走肉。她死有余辜。

但现在,我们远离塞拉城墙,想回头也来不及了。相对于杀死那个疯婆子报仇,拯救代林的计划更加重要。而要赶到代林身旁,就要尽可能远离塞拉,越快越好。

我们一出果园,埃利亚斯就跃上马背。他总是不停地扫视四周,一举一动都透着疲惫。我感觉,他也在困惑跟我一样的问题:院长为什么放我们逃走?

我握住他的手,紧贴在他身后,因为距离太近而脸上发热。其实马鞍本来是很宽大的,但埃利亚斯的块头也不小。天啊,我的手该放哪里?他肩膀上?他腰上?我还没想好,他已经用脚跟催马向前奔跑。我抓住埃利亚斯盔甲上的系带,他伸手一揽,我紧贴在他的身上。我只得双臂搂住他的腰,靠紧他宽宽的脊背,空旷的沙漠在身旁闪过,我觉得脑袋有点儿晕。

“小心,”埃利亚斯头也不回地说,“兵营就在附近。”他摇摇头,像要把眼睛里的某种东西甩掉似的,继而浑身打了个寒战。我曾多年旁观阿公给人治病,这时本能地抬起手放在埃利亚斯颈边。他身上有些发烫,但可能只是跟院长搏斗时激动起来的结果。

他的战栗渐渐平息,催马继续前进。我回望塞拉城,等着看士兵们拥出城门,或者埃利亚斯身体突然绷紧,说鼓点正在通报我们的位置。但我们安然过了两座军营,周围只剩下空阔的沙漠。渐渐地,遭遇院长的紧张感平息了。

埃利亚斯借助星光辨识方向。一刻钟以后,他让马儿减速为小跑。

“沙丘在北方。骑马经过那里的话,感觉就像人间地狱。”我挺直身体,听他的声音在马蹄声中传来。“我们还是向东走。”他看向群山,“再过几小时,应该会有雷雨,它会冲刷掉我们的行踪。我们的目标是山脚下——”

我俩都没看到那影子从暗处出现,直到它迫近我们面前。前一秒钟,埃利亚斯还坐在我前方,我探头听他说话,离他的脸仅仅几英寸。下一秒钟,就听到他身体落地的轻响。马儿人立起来,我死命抓紧马鞍,极力避免掉落。但有一只手箍在我胳膊上,把我也拽下了马背。我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一声哀鸣。因为那只手冰冷而有力,完全不像人类,就像冬日之神把我困住了一样。

“给——给——给我。”那怪物粗声叫唤。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阴影,从大致像人的身体上弥散开来。我喘不上气,感觉整个身体被笼罩在死亡气息里。几英尺外,埃利亚斯在咒骂,同时对抗更多黑影。

“银——银——银器。”抓着我的怪物说,“给我。”

“你滚开!”我一拳打出去,触到的却是黏湿的皮肤,让我从拳到肘都像结了冰。那影子消失了。突然之间,我成了独自跟空气搏斗,样子很滑稽。一秒钟之后,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我脖子,渐渐收紧。

“给——给——给我!”

我喘不上气,绝望中两条腿乱蹬。我的靴子踢到了什么,那影子放开我,只剩我一个人叫痛喘粗气。尖啸声划破宁静的夜,一颗诡异的头颅当空飞过,埃利亚斯的弯刀制造。他向我靠近,但又有两只怪物从沙漠里冲出,挡住他的去路。

“它是一只死灵!”埃利亚斯冲我大叫,“打它的头!必须要把它的头弄掉!”

“我才不是什么破烂剑客!”死灵再次出现,我把代林的弯刀从背上抽出,阻住它的来势。但它很快发现,我对刀术一无所知,就再次扑上前来,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掐出了血。我因为寒冷和伤痛叫出了声,丢掉了代林的利刃,身体变得麻木而无用。

刀光一闪,然后是慑人心魄的长啸,阴影没了头,倒在地上。沙漠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我和埃利亚斯的喘息声。他捡起代林的弯刀,来到我面前,查看我脖子上的伤势。他抬起我的下巴,手指感觉很温暖。

“你受伤了。”

“这没什么。”埃利亚斯脸上也有割伤,他没抱怨,所以我退开来,想要接过代林的弯刀。埃利亚斯像是刚刚注意到它,他张大嘴巴,很吃惊。他把弯刀举高,想要借助星光看清楚。

“十重地狱啊,这是特鲁曼弯刀吗?你——”他身后的沙漠里传来一阵嗒嗒声,我们不约而同伸手去拿武器。黑暗中并未出现任何东西,但埃利亚斯已经大步走向马儿。“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你可以在路上告诉我答案。”

我们向东疾行。在骑马赶路途中我才发现,除了安古僧把我们关在一起的那晚我说过的事情之外,埃利亚斯对我几乎一无所知。

这或许是好事,较为警觉的那个我说,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正在考虑,关于代林的弯刀和斯皮罗·特鲁曼的事,到底说多少合适。埃利亚斯在马鞍上微微转身。他的嘴唇弯成苦笑的线条,像是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现在同舟共济,拉娅,你最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还有,”他向我的伤处点首示意,“我们还曾并肩战斗过,对战友撒谎可不吉利哦。”

我们的确是同舟共济。自从我让他发誓帮我以来,他做的一切都在加强这一点。他理应知晓自己为何战斗,他理应知晓关于我的真相,不管它们多么奇怪,多么匪夷所思。

“我哥哥,他并不是一名普通的学者。”我开始讲述,“而且……是的,我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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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英里距离,两小时后,埃利亚斯默然坐在我的前方,马儿还在继续向前。他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按着匕首。低处云层洒下雾茫茫的细雨,我裹紧斗篷抵御湿气。

所有能讲的——那次突袭,我父母的事迹,斯皮罗的友谊,梅岑的背叛,安古僧的帮助,我全都说了。这番话让我有一种解脱感。也许我已经太习惯于怀揣秘密,以至于平时都不知道它们造成了多大负担,直到我摆脱它们。

“你是不是很烦?”我最后问他。

“我妈,”他的声音很低沉,“她杀害了你的父母,我很抱歉。我——”

“你妈妈的罪孽与你无关。”我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我对埃利亚斯的反应有何预测,肯定不包括这个。“不要因为他们的不幸道歉,但……”我远望那片沙漠,空旷,寂静,富有欺骗性。“你现在能理解为什么救出代林对我来说多么重要了吧?他是我仅剩的亲人。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在我那样对待他之后,我撇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