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拉娅

我在地下安全屋醒来时,内心深处的感觉肯定不是后悔,但也不是幸福。我真希望自己完全理解它。我知道在搞清楚真相之前,这感触会一直搅扰我,而在前途依然如此遥远的情况下,我不能容许自己分心。分心就会容易犯错,而我已经犯下过足够多的错误了。

我不愿把和奇南之间发生过的事看作又一个错误,那感觉让人眩晕,让人沉醉,而且充满了我始料未及的一种感情。是爱。我爱上了他。

不是吗?

趁奇南背对着我,我喝下一份草药汤剂,这方子是阿婆教我的——它能减缓月经周期,让女孩子避免怀孕。

我看看奇南。他默默穿上更厚实的衣物,准备着我们的下一段行程。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来到我身旁。我正在系鞋带。他带着一份反常又羞涩的神情,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不自信的微笑让他的脸容光焕发。

我们是不是两个傻瓜?我想问他。在如此疯狂的世界里还妄图得到些安慰?但我无法狠下心来这样说,而现场也没有别的人会发问。

我突然特别想跟哥哥谈谈,我愤怒地咬紧嘴唇,以免让眼泪失控。我确信代林在跟随斯皮罗学艺之前,一定也有过几个小情人。他应该知道这种不安和混乱,是不是正常现象。

“是什么在让你心烦?”奇南拉我站起来,紧握我的双手。“你不会是宁愿我们没有——”

“不。”我马上说,“我只是……现在有那么多事没完成,我们那样子……错了吗?”

“在如此黑暗的时代寻求一两小时的幸福吗?”奇南说,“这没错。如果人生没有欢乐时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值得人去战斗?”

“我也愿意这样想。”我说,“但是又觉得好内疚。”经过几周的掩饰和克制之后,我的情绪突然全都爆发了出来。“你和我在这儿,好好地活着。伊兹却已经死了,代林在坐牢,埃利亚斯也快要死了——”

奇南用一只胳膊揽着我,把我的头拉到他下巴下面。他的体温,他的——木料加柠檬汁式的体味,马上让我安静下来。

“把你的负疚感给我,我可以帮你担着,好吗?你不应该这样想的。”他的身体稍稍后仰,抬起我的脸颊说,“试着忘掉一些紧张情绪。”

才没有那么简单!“就是今天早上,”我说,“你还问我如果不让自己有感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说吸引力、欲望。”奇南的两颊有些泛红,他别开头,“不是负疚感和恐惧,那些你应该努力忘却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忘记——”他昂起头,我感觉到一股热力传遍身体。“但我们现在该出发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他放开我,我找到代林的弯刀,等我把它扣好,再次皱起眉头。我不需要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需要搞清楚自己这颗臭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的情绪让你像个正常人,几周前,埃利亚斯在塞兰山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甚至那些不好的情绪也有存在的意义。不要把它们锁起来,如果你无视它们,它们只会更吵闹,更愤怒。

“奇南,”我们登上地下室阶梯,奇南打开了门闩。“我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后悔,但我也不能只靠意志力抹掉负疚感。”

“为什么不能?”他转身面向我,“听我说——”

当地下室的门嘎吱尖叫着被打开时,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奇南拉弓,搭箭,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等等。”一个声音说。那人举起一盏灯,是个年轻的鬈发学者。他看到我们,骂了一句。

“我就知道没看错,下面真有人。”他说,“你们得走了。主人说,有支武夫巡逻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会找出并杀掉所有自由的学者族人——”

我们没有听他后面的话。奇南抓住我的手,拉我上了阶梯,避入黑夜里。“那边走。”他向我们东侧的树林边界线点头,林地在奴隶区对面,我跟着他一路小跑,脉搏在狂跳。

我们经过树林,再次向北转弯,穿过一片长长的荒芜原野。奇南在那里发现一座马厩,他离开我,消失其中。有只狗在叫,但突然住了口。几分钟后奇南回来了,牵着一匹马。

我正想问那只狗怎么样了,但看他的脸那么可怕,就没说什么。

“前面那片树林里有条小路,看上去不是很繁忙。而且现在雪够大,一两小时之后,我们的脚印会被埋起来。”

他拉我坐在他前面,当我的身体避开他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小声说,“我感觉就像,就像找不到新的平衡点。”

“你压力太大,持续时间太长。一直以来,拉娅,都是你在引领我们,你做过很多艰难的决定——很可能你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这没什么可耻的,谁反对我就宰了谁。之前你已竭尽全力,现在放手吧,让我替你背起这个负担,让我帮你。相信我能做对。之前我给你的意见错过吗?”

我摇头,心里又开始感到不安。你应该更相信你自己的,拉娅,我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做过的决定并不是一无是处。

但重要的决定——那些生死攸关的决定,全都错了。这负担重得让我崩溃。

“闭上眼睛,”奇南说,“现在开始放松。我们能到达考夫监狱,我们会救出代林,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离开那座地下安全屋之后又过了三个晚上,偶尔会碰见一座挖了一半的学者群葬坑。男人,女人,小孩,所有尸体都随手丢在坟坑里,像杂碎一样。在我们前方,冰雪覆盖的奈夫尼斯山挡住了半边天,它的壮美显得如此残酷。群山就不知道在它们脚下发生的这些暴行吗?

奇南很快催我们通过,甚至在太阳出来之后仍旧继续赶路。当我们远离坟墓,爬上一座高高的、长满树木的山丘时,我在西方瞥见一点儿什么,在我们和安提乌姆城之间的小丘之间。帐篷,看着像是,还有士兵、营火,成百上千。

“天啊。”我让奇南停住,“你看到那些了吗?那里不是阿根特山区吗?看起来,那儿藏了一整支军队呢。”

“快走。”奇南拉我继续前进,担忧让他变得不耐烦,我也急躁起来。“我们需要藏起来,等天黑再走。”

但是天黑之后,恐惧之物更多。我们出发后几小时,那么突然就撞上一队士兵,我惊叫出声,险些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奇南低声喘息着拉我避开。那帮士兵守卫着四辆“鬼车”,这名字的由来是:你只要坐进这车,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那些车子很高大,侧面是黑漆,我看不出里面有多少学者。但后侧窗格上有好多双手握着。有些手大,有些太小太小。我们看着的期间,更多囚犯被装入最后一辆车。我想起此前经过的那座坟墓,知道这些人将会经历什么。奇南试图拉我继续赶路,但我发觉自己完全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