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感情里的鸵鸟
徐式微一身冷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蜷在小店落地窗边的沙发里。与梦中截然相反,夏末的阳光到了傍晚仍是很好。“秋高气爽”这种词语并不存在于南方的小城。她总觉得,唯一适合用来形容这个季节的说法是“夏天的尾巴”,然后等某日大风刮过,大雨瓢泼后,夏天的尾巴跟长在壁虎身上似的,一拽就掉。酷夏立马入了严冬。
她揉了揉微微涨痛的太阳穴,起身去关店门。
门口垂着几根细长的绳子,她在其中一根上面打了一个结。将原本写着“OPEN”的牌子翻到“CLOSE”那面,算是打烊。
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到望城已经整整一千天了。她在这个小店里结绳记事,一个人过活,也整整到了第一千天。
她用来安身立命的这家小店叫作“时光当铺”。
没人见她进过货,玻璃橱窗上最多曾摆到过78个物品。有香水,书籍,绿植,杂货……彼此看不出任何关联。有人买走一个,那件窗格就空缺了,不会有新的物品出现。
一千天过去了,78个物品还剩下2个。卖不出去的原因不是物品本身缺乏市场、无人问津,而是式微挑选顾客的条件严苛——对,你没听错,在别的店里,从来都是顾客挑选商品,而在“时光当铺”,是她挑选顾客。
她会向每一个到店的顾客要一个故事和一个承诺。
故事决定她是否愿意把物品转让给那个人,而承诺决定这个顾客是否能够带上自己看中的物品离开。
要求大抵是有些怪异的,因而,每天都会有人怀着好奇心慕名光顾“时光当铺”,听到这些说明后,更多的人只能望而却步。
所以,式微虽然为人和气,但是绝对不易生财。
有好事者问她,怎么不多进点货,正正经经做个买卖。
她说,她不靠这个吃饭,只是靠这个生活。
她不靠这个吃饭,又靠什么吃饭?没人知道。
她怎么来到这座小城的,没人了解。
她到底在等待什么样的故事,没人晓得。
式微在这座小城里,大概是有些神秘的存在。
像个谜,让人捉摸不透。
说她怪,她其实人很随和,而若说她随和,她身上又总是有些怪异。
她就这样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下走了过来,如今已经将近三年。
三年时光,她从一个活泼明快的少女长成了成熟内敛的女子。跋山涉水,背井离乡,独自跑到这个南方的小城过活。
三年时光,当初只过肩的头发已能垂至腰际,从前喜欢披散的乌发也被绾成宝髻。
三年时光,她晨起踏着海浪拾贝,夜晚在沙滩上坐赏月上浮云过,岁月没有舍得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深刻的手笔,却将她的心性冲淡,淡得平静无波。
她终于知道,再波澜壮阔的故事,最后也会被岁月的大手笔挥毫带过。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可被蹉跎。
只不过三年时间,当初觉得痛彻心扉的事,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
然而,还有一件事情在她心中,任由岁月打磨,却始终不曾雕琢出一个眉目。
回到沙发前,式微打开笔记本电脑。
电脑还停留在她睡着前浏览的那个页面。背景是沉默而干净的浅灰色,居中一张黑白色矢车菊的速写卡片,花朵连着长茎,向右侧微微垂下,弯出一个诗意的弧度。右下方有一行小字:收购回忆,贩卖时光。
点进去,页面跳转到一个论坛。
这是式微20岁生日时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也是她拥有的第一个“时光当铺”。
式微进入论坛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有一个新注册用户:徐迦。
三个月前,冷不防从她背后看到论坛页面的时候,徐迦便说,等他哪天也注册一个,她这论坛就当是他的外挂相册。
她当时诧异于他会喜欢这个论坛,以至于忘了问,他怎么知道这个论坛是她的?
点开在线列表,看到徐迦的名字亮着。
式微发了个好笑的表情过去:怎么用本名注册?
徐迦:你不也是?
式微:怎么看出我是本名的?
徐迦:这么不吉利的名字,不是本名还有谁会用?
式微:……
徐迦:来陪我停尸吧。
式微想了想,敲出一个字:好。
论坛自带的聊天室又称停尸房,因为论坛访问量有限,聊天室的功能一直没能得到发挥。大部分同一时间只有一人在线。大家往往是点开一个房间,改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名,便去做其他事了。
偶尔有人来了,哀号半天,发现房主不在,遂饮恨而去,幽怨地将这种行为称作停尸。
渐渐地,停尸成了论坛常客们的一种习惯。
有事没事都要开这么一个房间,写上自己喜欢的句子,悬在头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偶尔回来看一眼,赏心悦目。
有那么一段时间,打开聊天版竟能见到成排的房间。然而每个房间都只有一个人,挨个儿敲过去,停尸者常有,诈尸者偶在,好一个尸开遍地。
停尸房名副其实。
此时,冷清的论坛列表下只有一个名字孤单单地挂在一个停尸房下。
房间名字叫作“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式微刚喝下去的一口红茶差点儿就不华丽地喷在了屏幕上。
她点进去,很有尸体操守地陈列在一旁。
然后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揉揉肩膀,看看天色尚早,决定给自己化一个妆。
房间里没有大镜子,她便趁着街上无人,对着落地玻璃窗淡淡描画。她从来也不是妩媚动人会打扮的女子,化妆的水平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因而只是涂了薄薄的粉底,浅浅地刷上眼影,夹了夹睫毛,涂上睫毛膏,然后抹个水润的唇蜜。
五分钟搞定。
又散下头发来,打算重新绾个利落的发髻。
正在这时,她看见一张酷似徐迦的脸从玻璃窗前闪过。转眼间,那人已开门走了进来,看着淡妆初成的她,略有些讶异地笑了,“你是知道我要来吗?这么隆重。”
式微手抖了下,插入发间的簪子一歪,戳到头皮上,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你怎么会来的?”
“今天七夕,我来邀请你过节。”徐迦说,却没有一点还没“邀请成功”的自觉,直接替她拎起椅子上的斜挎包,表情甚是遗憾,“早知道你连妆都化了,我应该穿得正式点儿,不过现在这样也没办法了,走吧。”
“不不不不是……这是干吗呀?”式微被他推着向外走去,舌头都打结了。
徐迦继续半推半揽地带着她往外走,“跟我走就知道了。”
说完,把她让到了门外,咔嚓一声将门带上。
式微傻眼地看着他,忽然跑到落地窗前,对着小茶几上闪亮亮的一串东西,心碎了一地,“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