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9

幸子从姐姐电话中最后说的那句话中察觉到,姐姐虽然让雪子和妙子出席,可是这两个妹妹还待字闺中,让她们在稠人广众前抛头露面,作为姐姐来说是一种痛苦,恐怕不仅是姐姐,姐夫肯定也心里憋屈。幸子猜疑这也是姐夫不愿操办法事的理由之一。在姐夫夫妇看来,他们大概希望哪怕是雪子一个人也好,能在今年的忌辰前将终身大事定下来。已经三十三岁的雪子,至今还被人家称为“小姐”,而比她小的堂妹们大都做了太太,其中还有带孩子来参加法事的,而雪子至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

记得在昭和六年的父亲七周年忌辰时,当时雪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人们都对她的年轻大为吃惊,并说些“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岁数”之类的奉承话,姐夫夫妇听来好像已很刺耳,这一次他们一定更为痛心疾首。固然,雪子与那时相比并无多大变化,看上去仍然那样年轻,尽管亲戚中的姑娘们后来居上,她也没有丝毫自卑。正因为如此,又更惹人怜悯,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一直独身一人,真是咄咄怪事!人们会说,九泉之下的双亲不知会怎样叹息呢?好像责任全在于本家似的。这样一来,幸子也暗自思量自己应负一半的责任,所以她更能体谅姐夫夫妇的心情。说实话,除了雪子的事情,幸子另有忧虑的问题。听说姐姐时隔两年又来大阪,幸子最犯难的是:妙子的私生活最近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板仓刚死的那一阵,妙子像是绝望了,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但没多久,只过了一两个星期就像恢复正常了。她原想顶住一切压力也要遂愿的恋爱,突然打上了终止符,所以她一时茫然不知所向。只因她生性不喜忧郁,能自己振作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去裁剪学院了。她内心如何暂且不论,从表面上看她很快又像原来那样活泼好动了。幸子对此也很佩服,曾对贞之助说:“这一回,那样坚强的小妹肯定也够呛,但是她毫不示弱,真了不起!她真是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学不来的。”

记得是七月中旬,有一天幸子请桑山夫人上神户的与兵餐馆吃午饭时听侍者说,刚才妙子打电话来预定了晚上六点的两个席位。妙子那天早晨就出去了,幸子不知她是从哪儿打来的电话,也琢磨不出她和谁来吃晚饭。与兵的青年侍者说,最近妙子和一个男人来过两次了。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很想追问那男人的长相、衣着,但碍着桑山夫人在座,只得说声“啊,是吗”,装着若无其事似的敷衍过去了。老实说,她既想问清那男人是谁,但又害怕问清楚。那天,从与兵走出来和桑山夫人告别后,她又去新开地重看了法国电影《望乡》[135],五点半看完电影走出影院时,她想,如果现在去与兵附近转悠一会儿,正好能遇上妙子和那男人,但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回家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八月中旬,菊五郎到神户来演出。贞之助、幸子、悦子和阿春四人到松竹剧场去看戏(这段时间妙子常常单独行动,就是幸子邀她去看电影或是看戏,也很少一起去,她总是说自己也想去看,可是今天去不了),在多闻大街的八丁目的电车道附近下了出租汽车,通过新开地的十字路口往聚乐馆那边走去,贞之助和悦子先过了马路,幸子和阿春遇上了红灯,这时从楠公前车站方向开过来一辆小汽车,在两人眼前一刹那间开过去,车中坐着的是奥畑和妙子。这是夏天大白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必怀疑。只是,他俩正在说什么,似乎没注意到她们。

“你可不许告诉老爷和悦子!”幸子马上堵了她的口,阿春看见幸子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也表情严肃地答应了一声“是”低头走着。幸子为使自己突突乱蹦的心平静下来,眼望着走在百多米前的贞之助和悦子的背影,有意放慢脚步缓缓而行。在这种时候,她常常连手指尖都发凉,不知不觉间握住阿春的手,但是不说话更觉得憋得慌似的。

“你知道小妹的什么事吗?……最近,小妹像是在家里一会儿也待不住似的……”

“是。”阿春又答了一声。

“啊?要是知道什么就讲啊……刚才那个人没来过电话吗?”

“来没来过电话我不清楚,不过……”她踌躇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老实说吧,前阵子,我在西宫碰见过他两三次……”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哎……还有小妹……”

当时就只说到这里,在第一场《野崎村》[136]之后的幕间休息时,幸子和阿春上厕所,在走廊上幸子又向她打听下文。据阿春说,上个月下旬,她在尼崎的父亲因痔疮手术住进了西宫一家痔疮专科医院,她请了两周假照看父亲。那段期间,为了送饭什么的,每天都要在尼崎和医院之间跑个来回。医院正在西宫的惠比寿神社附近,她总是从国道的札场路车站乘公共汽车到尼崎去。在那往返途中,曾有三次遇见过奥畑。第一次是她刚要上车时,奥畑走下车来擦身而过。第二次是在车站等车时相遇的,奥畑和她的方向相反,总是坐开往神户方向的车,一次也没坐开往野田的。阿春候车得由南往北横过国道,站在靠山一侧的车站,而奥畑是从这个车站后边的曼播里走出来,由北往南通过公路,站在靠海滨一侧的车站上的。(阿春说的“曼播”是现在只在一部分关西人中使用的旧方言,指的是短隧道,相当于现在的地道。听说这原是荷兰语的“曼扑”演变来的,所以也有人那样发音,而京阪地方一般都像阿春这样说。在阪神国道的西宫市札场路附近的北侧,国营电车线路和铁道是东西走向,在路基下开了一个隧道,与其说它像个地道还不如说像个小洞,穿过这条行人勉强能直立行走的隧道,就来到了那个公共汽车的车站。)第一次遇见他时,阿春还在犹豫是否要打招呼,奥畑先取下帽子朝她微微一笑,阿春也就向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时,双方都等好久了,汽车总不来。站在对面的奥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大咧咧地穿过马路向她走来说:“春丫头,又碰见你了,你是有什么事到这边来的吧?”阿春如实告诉了他,他们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奥畑独自笑嘻嘻地说:“嗬,原来是这样,才到这里来了,以后到我家去玩玩吧,我家穿过那个地道就到了。”他说着用手指着那曼播口说,“你知道一棵松[137]吧,我家就在一棵松旁边,很容易找的,请你一定来。”他好像还想说什么,这时开往野田的汽车来了,阿春说一声“失陪了”就上了汽车(阿春的习惯是谈这类事情时一一模仿对方的口气,绘影绘声地表演给你看)。就这样,阿春和奥畑三次相遇,时间总在傍晚五点前后。这三次都只遇见奥畑一个人。但另外有一次,在同一时间同一车站遇见了妙子。阿春正站在那里候车,妙子从她身后走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叫道:“春丫头!”“啊呀!您到哪儿去了?”阿春脱口而出,又急忙闭上了嘴。她见妙子是从后面来的,猜度她是从那个地道里钻出来的。随后妙子问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父亲的病情怎样了?……”问过之后又哧哧地笑着问她,“听说你碰见启哥儿了吧?”阿春冷不防被这一问噎住了,答不上话来。“你还是快点儿回来吧。”妙子说完就走过马路,坐上开往神户的车走了。不知她是直接回家了,还是到神户的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