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官府出力就是给自己搭桥铺路(第3/11页)
“你说得对,这是左宗棠左大人的亲笔。”那人笑道,“如今江宁城里的红顶子可不少啊,你怎么知道我便是曾国藩呢。”
“红顶子虽然多,可是双眼花翎只有一根。”古平原毫不迟疑地说。
“不错。你是什么人,倒是有几分眼力见识。”
“草民古平原,东城顺德茶庄的店东,受曾大人传唤而来。”
曾国藩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个既懂书法又通官场规矩的年轻人会是个生意人,当下不再说话,抬步向二堂里走去。
古平原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早不晚刚好赶上曾国藩出面,赶紧在后面也跟了进去。
一进去才知道,二堂里虽然鸦雀无声,可是两侧坐满了人,足有好几排,怕不有二三十人,除了最靠近堂上的一人穿戴四品官服外,其余人都是平民。见曾国藩进来,所有人离座参拜,乱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去坐好。
这些人古平原几乎都不认得,唯一认识的便是那个四品顶戴的“官儿”。
李万堂!
其实古平原倒不是没想到李万堂会出现在这儿,只不过乍一见面,不由自主便想起当年被人陷害,还有常四老爹被买凶杀害,李家都若明若暗地担着干系,立时心头一震。
李万堂看见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闪,却是面无表情。两个人心思动得都快,知道在这个场合不易别生枝节,古平原先把视线避了开去,找个角落坐下。
曾国藩居中落座,先不开口,接过听差奉上的一碗茶,撇了撇茶叶,轻轻汲了一口,然后方才抬眼扫视全场。
一想到面前这个人是名满天下、誉满天下、威震天下的两江总督、湘军统帅,几乎没人敢和他目光相对,都忙不迭地垂下头去。
古平原倒是趁此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这近乎传奇般的人物。就见他吊梢眉、三角眼,面容清癯,乍一看毫不起眼,可是再看两眼却又有不敢直视之感,原因无他,曾国藩那两道锐利的视线,仿佛能把人从中间劈开,看透你的五脏六腑。古平原自道问心无愧,可是被曾国藩的目光盯了一眼,也觉得心跳仿佛快了一倍。“这才叫官威。”古平原暗想,“乔鹤年有一点倒是说对了,袁甲三虽然与
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人品阶相同,但是论起高下来真是云泥立判。”
他正想着,曾国藩开口了,料想不到的是,他先说的居然是手中这碗茶。
“诸位,本官的履历,想必你们大都听说过。先在京里做翰林,后来在礼部任侍郎,回乡守制时因为长毛作乱,不得已当了团练大臣,蒙皇上天恩,如今命我总辖两江。这二十余年,我从京城到湖广,再到江浙,就从未喝过如此好茶。这茶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我的部下送给我的。那他又是从哪里弄到如此好茶呢?呵呵,原来是从一个长毛伍长那里缴来的。我命人一打听,长毛被围了近十年,却是好酒好茶不断,绫罗绸缎长穿,那伪天王洪秀全,在这府中终日寻欢作乐,比之纣王的酒池肉林亦不遑多让。归根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运到城中供其挥霍?又是谁为长毛逆匪提供物资使其苟延残喘?要知道江宁城迟迟未破,就是因为长毛始终没有断粮断炊,而江宁城晚克一日,就不知道有多少湘军弟兄丧命于城墙之下。”
曾国藩一席长篇大论,听得二堂之内人人心迷神摇,两股战战,这些人都是当日江宁城中各行各业的掌柜、东家,他们都和长毛做过生意,虽然有多有少,有大有小,可是总归是赖不掉的。今日到此本就心中忐忑,听曾大帅借着一碗茶发作,搞不好下一句话就是命人将二堂中人全部拿下,谁能不害怕?个个吓得脸色发青,心里怦怦直跳。
“与长毛做生意就是助逆,助逆就是造反、助逆就是戮官、助逆就是十恶不赦!”曾国藩声音不大,可是一字一句说出来,仿佛判官断案,震得人们耳边嗡嗡作响。“咕咚”一声,也不知是谁胆子小了点,竟然没坐稳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免直打鼓。曾国藩拿茶说事儿,据彭海碗说,江宁城里有一多半的茶都是他卖出去的,要是追究起来,自己恐怕第一个出不了衙门口。
古平原紧张地动着脑筋,几乎就要决定用上怀中的那样东西。一眼瞥到李万堂,却见李万堂好整以暇地坐着,面上平静如水,嘴角还带了丝笑意,仿佛刚才曾国藩并没有疾言厉色,而是讲了个轻松有趣的笑话。
为什么人人自危,李万堂却毫不畏惧?古平原立刻就动了心思。喔,因为他是在官军快攻下江宁城的时候来的江南,自然不会去蹚这趟浑水,可以置身事外。可是不对啊,李家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如果私通长毛的事儿根本与李家无关,那么李万堂今天也就压根不会出现在这儿。既然来了,又不害怕,要么是他有自保之策,要么就是了解今日之事似危实安,根本就不必担心。
古平原心念电转,慢慢松开了探入怀中的手,吁了口气,眉眼舒张,甚至是带了点惬意地向椅背靠去。
曾国藩说完了一席话,眼睛眨都没眨地望着座中众人,他见到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中,只有两个人与众不同,一个是京商首领李万堂,自始至终都没露出半点怯意。以曾国藩的眼光自认不会看错,这个李东家并不是矫情镇物,而是从心往外没有丝毫恐惧。另一个就是方才在堂外与自己有过短暂交谈的年轻人,自报是顺德茶庄的主人,叫古平原。他虽然一开始流露出短暂不安,可是很快就回过颜色,好整以暇地安坐于座中。
这两处买卖是否与长毛私通,曾国藩心里有数。长毛食淡已有半年,此事已经从多个俘虏口中得到证实,谁知城破之后,各处兵卒都报称城中发现了大量装食盐的袋子。按照剩余的物量推算,这事儿正发生在李万堂经营两淮盐场之后,李家绝对脱不了干系。至于顺德茶庄,方才古平原疑得不错,曾国藩手中的那碗茶确实就是彭掌柜卖出去的,长毛的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
谁的毛病谁清楚,这两个人既然是东家,当然不会不知道自家与长毛做过生意,可在两江总督出言威吓之下,尚能如此镇静,不管有何凭靠,也是胆色过人。曾国藩看明白了,将话锋一转:“既然说到长毛,那我问诸位一句。咸丰元年之前,世上本无长毛逆匪,可是一旦起事,糜烂地方,席卷半个大清国,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我倒要问问各位,这是为什么?”
弄不清总督大人的用意,谁也不敢搭茬。这些掌柜们别说想不出为什么,就是能答出来也不愿意曾国藩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于是偌大的二堂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在一片肃静中,终于还是有一个人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