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官府出力就是给自己搭桥铺路(第4/11页)
“禀大人,卑职倒是有些小见识。”
捐官也是官,至少在礼部下的官凭上并无不同。曾国藩当然对四品道台衔的李万堂很客气:“贵道有话请讲。”
“卑职觉得,长毛逆匪之所以张狂得势,是因为地方上军费不足。要知道,当初洪逆起兵,人数不过万余,却能横扫两广两湖、江浙闽赣等地,几成摧枯拉朽之势。归结一点,就是地方上没银子。有了银子便能重赏募军,能买洋枪洋炮,若是守住几个要冲重镇,长毛便不能如此猖獗,只能龟缩一地。朝廷到时候再发兵剿灭,也就不至于酿成如此巨祸。”
李万堂说到这儿,向曾国藩瞟了一眼,见他面露嘉许之意,更是侃侃而谈:“军费从何而来?无非是捐、税两途。两淮盐场荒废十余年,天下赋税几乎减半,这才给了长毛可乘之机。如今卑职领了经营两淮盐场的朝命,一定竭尽心力,为两江再开财源,为大人重建江南微效犬马之劳。”
这几乎是等于公开向曾国藩表示愿意全力效命,旁人岂有听不出之理,然而听得出却说不出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用嫉羡交加的眼神看向李万堂。特别是古平原,从这一番话中,他一下子懂了为什么李万堂会毫不畏惧曾国藩的威势。
这李万堂早就看出来了,曾国藩要重建江南,就一定要用二堂中的这些商人,所以他抢先一步表了态,乐于为曾国藩所用,而且必定会有大用。别人要用你,自然就不会杀你。
虽然晚了一步,但古平原彻底明白了。他也知道,如果没人再开口,那么李万堂就不仅是抢了个头彩,而且是满堂彩。攀上了曾国藩这个如今的“江南王”,只怕京商就真的要一步登天了。想起胡老太爷临来时的嘱托,古平原心血上涌,听曾国藩再问一遍,脱口而出:“草民也有话要说。”
“但说无妨。”
古平原站起身,稳稳当当走到厅中,迎着曾国藩的目光答道:“依草民看,长毛匪患,祸起十三行。”
人群一阵骚动,李万堂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连曾国藩都是一怔,方才李万堂的答案,其实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然而这个年轻人说的话却是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你是说广州十三行?”
“正是。”
“这奇了。难不成你知道十三行商人中,有人为长毛提供军饷资助?”
古平原摇摇头:“大人可还记得,自从林则徐大人虎门销烟,英国人进犯广州,迫于炮火凶猛,我朝与英夷在这江宁城外的下关签了条约,割了香港,赔了两千多万两银子,改广州一口通商为五口通商。当时是道光二十二年。”与胡老太爷一夕谈之后,古平原对陶澍与林则徐的生平和所作所为产生了兴趣,特意找了不少时人的记载来看,对这段掌故已是烂熟于胸。
“唔。”曾国藩捻髯点头,“那一年本督外放四川乡试主考,消息传来,秀才们群情汹汹,打算罢考,是我费了多少口舌才劝了回去。这我记得很清楚,可又与十三行、与长毛又有什么关系?”
古平原不紧不慢道:“原本各国与我天朝贸易,都是经由十三行商人转销,广州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对外海港。这个码头每年光是挑夫就有十几万之众,还有拉车、扛活、打包的,为这些码头工人做饭洗衣的,运粮卖菜的……可以说一个十三行养活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之众。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广西山区的穷人,做了这份工,才能养家糊口,艰难度日。”
古平原娓娓道来,已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连李万堂都不由得凝神细听。
“自从与英国签了五口通商的条约之后,广州码头风光不再,生意锐减。百万穷人失了衣食来源,只能回到广西大山中。广西是有名的苦地方,种不出粮也没有丝、茶、盐之利,所以洪秀全与冯云山这些叛逆头子才能在那里传教惑众,老百姓饿了肚子,就只能跟着他们往那虚无缥缈的天国奔了。”
讲到这里,古平原一语结煞:“什么军费、赋税都不过是表面功夫,真要是把老百姓的肚子喂饱了,疯子才去跟着造反。”
这真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十年戎马,曾国藩与无数人议论过长毛乱起的根源,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十三行垮台与长毛兴乱联系在一起,细细想来,道光二十二年改五口通商,二十四年便有地方官报,说是广西大山中有人传邪教,事后证实正是洪秀全等人,如此看来,这个姓古的人说的倒真是不假。
曾国藩一时想得有些出神,古平原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大着胆子又道:“草民以为,历朝重农耕,是因为土地可使百姓安居乐业,安分守己。然而经商又何尝不能施利于民,惠及天下?二者并重方为经济之本,缺一不可。”
“你说的倒是简单。”曾国藩本来暗自点头,却忽然沉了脸,向厅中人等指一指,“商人重利轻义,如同墙头草两边倒,就拿如今二堂中你们这些生意人来说吧。”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起一本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的破纸卷,“这是从长毛
军需那里缴得的账本。里面记的都是江宁城中与长毛做生意往来的店铺细账。”
一语既出,所有人都将目光牢牢盯在那上面,仿佛里面随时可能钻出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曾国藩一手拿着账本,不动声色地望着下面这些人,忽然喝道:“来呀!”
“喳!”左右兵弁暴喝而应。
这些掌柜、东家吓得心胆俱裂,一个个哭丧着脸,就要往地上扑跪求情。
谁知随着一声答应,从后堂抬过来一个烧得极旺的大火盆,放在二堂正中央的水磨青砖上。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就见曾国藩将手一扬,这本关系着许多人身家性命的账本被抛入火中,烈焰一卷顷刻化作飞灰。
等大家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才发觉曾国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站在面前的换成了个板着面孔的中年人。
“诸位东家掌柜,我是曾大人的文案师爷,姓薛。”此人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今日已然无事,大家可以回去了。不过明天午时,在东门外,曾大人要鸣炮示威,各位一定要到。”
这是完全没有商量的语气,不待众人答话,这位薛师爷也一转身进了内堂。
到了内堂,薛师爷到底绷不住,把板起的脸一放,哈哈笑了起来。
“大人,我可真服了您呐,瞧瞧那些买卖人的脸色,简直就像是刚被金箍棒打过的虾兵蟹将一般。”
薛师爷名叫薛福成,出身无锡名门,因为仰慕曾国藩的威名,上了一道万言书,为其划策八条:“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澄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深为曾国藩赏识,纳入自己的幕府中,再加上薛福成善于弈棋,又对了曾国藩“饭后一局棋”的脾气,几年间薛福成已然成为曾国藩幕府中的第一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