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八三镇雨夜(第2/5页)
“加把劲干哪,兄弟们!”那天早晨领头的勇士用振奋人心的声音喊道,“等我们打通了隧道,就会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加把劲!”
“干!”
在一片应和叫好声中,忽然一个伐木工人惊叫起来:“见鬼了!大家快来看!”
在重新开挖隧道的过程中,这群年轻的勇士看到过不少惨烈的景象,他们亲手挖出了很多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这些尸体被压在巨型石块下,保持着痛苦的逃生姿势。然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景:一具矮小如孩童的骷髅,被均匀地劈成两半,安静地躺在暗红色的土壤中,裸露之处散发出如玉石般晶莹柔和的光泽,像一个悲伤的警告。
“就是那个工程师!”有人喊道。
刹那间隧道中寂静无声,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岩壁上插着的火把晃动不止,这些健壮勇猛的男人们也禁不住毛发直竖,恐惧的情绪暗暗弥漫开来。
在一片沉默中,领头的勇士毅然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他拿起铁锹翻动着骷髅,大笑道:“都说小矮子骨骼清奇,看这身量,还没有我十岁的儿子高!”
大家附和着发出几下零落短促的笑声。
领头的勇士摸出一根烟点上,用力吸了两口,狠狠地说:“我就不信这死了的矮子能挡住我们的路,兄弟们,赶紧往前挖,好日子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就在那一天,灾难又一次发生。
当时城里不少人听到从地底传来野兽的嘶吼声,沉闷如雷,紧接着天上一记晴天霹雳,瞬间山崩地裂,猫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半个城市变为废墟,那些年轻的勇士几乎全被埋在隧道里,再也没能走出来。
隧道工程经历两次失败后,有一种说法在私底下流传开来,人们相信那是一条受到诅咒的捷径,假如执意开挖,就会惊动山灵,给猫城带来更大的灾难。
猫城重归寂静封闭。城里的人看不起八三镇,但是也别无他法,只能老老实实地通过八三镇和外界保持交通。于是很多年过去了,八三镇还在原来的地方,维持着最初丑陋破败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八三镇上,人们很容易产生错觉:时间是静止的。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个小镇上没有加盖新的房屋,人口也少有变动,既没有婴儿出生,也没有老人去世,那些本来打算暂时停留的人成了八三镇上的永久住户,他们日渐苍老,但依然顽强地苟延残喘着。只有过客匆匆,沿着贯穿小镇的东西大道来来去去。
石明亮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起这些百年前的往事,语气中既带着对八三镇的鄙夷,同时也充满了无可奈何,那种复杂微妙的态度让石明亮至今印象深刻。
这个雨夜,是石明亮第二次来到八三镇,距离他初次造访此地正好三十年。
三十年前,他跟随辛老头离开猫城,曾经途经八三镇。那一年石明亮九岁,辛老头三十九岁。
“如果有一天你想回猫城,”当时辛老头对年幼的石明亮说,“记住,八三镇是唯一的入口,它会一直在这里。”
很久之后,石明亮才知道,他们走的那天正好是癸亥年的春分。
石明亮记得那天他所经历的所有细节。
清晨,天刚蒙蒙亮,人们都还睡着,院子里十分安静,石明亮独自蜷缩在灶头间的稻草堆里,又冷又饿,如一条丧家的小狗。那些天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停课了,他在家待得无聊,于是跟着两个大孩子到城外去打鸟,回家后自然又被他父亲石千斤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石千斤气性大,下手重,打孩子的时候听不得劝,他对周围窃窃私语的邻居说:“这小畜生养不大的,不听大人的话,反正不打死也会闯祸横死,还不如我自己动手!”石千斤气得狠了,收拾完石明亮后也没让他进屋。整个晚上,石明亮窝在灶头间里睡得很不踏实,生怕石千斤醒过来再寻他晦气。蒙蒙眬眬中,他听到院子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外张望,正好看到辛老头走进来。
辛老头并不老,他是猫城小学的美术老师,租住在石家隔壁,石明亮一向跟他亲近,嬉闹惯了的,但是那天早上,一夜未归的辛老头却让石明亮感到十分陌生。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凌乱,一缕缕垂下来搭在额前,衣服、裤腿和鞋子上沾满了草屑,走一步就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泥脚印。他眉头皱得很紧,面色沉重,石明亮从来没见他这样严肃。辛老头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又打开房门走出来,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脚上一双球鞋,在微明的晨曦里显得异常洁白。这时候辛老头才看到蹲在灶头间门口的石明亮,他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石明亮懂事地点点头,跟着他走到院子外,问:“辛老头,你要去哪里?”
辛老头神色暗淡,勉强笑了笑,轻声说:“我要走了,先去八三镇。”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石明亮仰着头看他。
辛老头半晌没说话,末了,他拍拍石明亮的头,说:“你回去吧。”
辛老头转身走出十来米,回身看到石明亮还站在原地,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石明亮站着不动,辛老头停了停,还是走了。
辛老头越走越远,背影逐渐缩小,成了小人书上画的浅灰色剪影,石明亮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撒开腿朝着辛老头的背影追去。他隔了一段距离,一直跟在辛老头身后。辛老头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沉重扎实,步履不停地穿过狭窄的巷弄,翻几座小桥,走到市集。这时候市集上应该有人来卖小菜了,但是那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一个小贩也不见,往日熙熙攘攘的市集空荡荡的,只有在桥头摆摊给人按摩的瞎子阿光早早地坐在老地方,照旧戴着他的墨镜和礼帽,膝盖上放着一根笛子。年轻的瞎子阿光神色平静,静默如雕像。
辛老头跟瞎子阿光原本是相熟的,但那天他走过桥头,却没有丝毫停留,瞎子阿光侧过头静静辨认,听着辛老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瞎子阿光突然亮开嗓子唱起歌来:
“一朵朵的白云哟,在天上飘——
一座座的山丘啊,它自出来——
道路那样悠远啊,山川那样起伏——
如果你没有死在路上,我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没有死在路上,请你一定要回来。”
瞎子阿光在市集上坐了有好些年了,他除了帮人按摩,空闲时还喜欢吹笛子,但是从来没有开口唱过歌。石明亮停下来怔怔地听了一会儿。瞎子阿光的嗓子浑厚苍凉,曲调高亢,唱的好像是草原上才有的牧歌。一阵风吹过,香樟树扑簌簌地直掉叶子,树下的瞎子阿光长发飘飘,礼帽跌落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石明亮帮他捡起帽子,抬头看时,辛老头的背影远了。石明亮把礼帽放在瞎子阿光膝盖上,急匆匆一路小跑赶上去,瞎子阿光的歌声悠远绵长地追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