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第一章 八三镇雨夜(第3/5页)

翻过城门口的大桥,辛老头走到一辆蓝白两色的长途汽车前,向司机打听了几句,然后回转身来,朝着站在车后的石明亮招招手,他早就知道石明亮跟在后头。石明亮走了过去,辛老头蹲下来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

石明亮不说话,停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把我也带走吧。”

辛老头摇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能带你一起走呢?”

石明亮眨了眨眼睛,有点明白,但又不十分确定辛老头在说什么,他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泣着小声说:“我不回去,回去我会被我爸爸打死的。”

辛老头站起身看着他,石明亮已经九岁了,这两年总也不见长个,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黄黄的小脸上有一些斑驳的新伤旧疤,他穿着浑身蛀洞的毛衣和一条破裤子,衣服上头发上还挂着一些稻草,头上缠着一圈肮脏的纱布,微微渗出血来。这时候汽车的喇叭“呜呜”响了两记,是司机在催促他们。辛老头叹了口气,俯下身,抱起石明亮上了车。

那是石明亮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从猫城到八三镇。

汽车绕着山路一直盘旋,山谷里满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新鲜湿润。山路的一侧是悬崖,贴着车窗玻璃可以看到悬崖下的羽江。清澈的江水冲刷着洁白巨大的山石,水声轰鸣不息。有一只白色的水鸟缓缓滑翔在车后,跟了他们半程。辛老头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车的人都十分安静。车窗玻璃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石明亮用袖子擦擦玻璃,看到那只水鸟在江边的草地停了下来,孤伶伶地单脚立着,他拧着脖子往车后面看,晃晃悠悠中那只水鸟越来越远,忽地车子一个转弯,那一点白色的影子顿时没了踪迹。

看不到那只水鸟,石明亮心里空落落的,他又累又困,蜷缩在座位上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在辛老头的背上。长途汽车开了七八个小时,停在八三镇简陋的车站外,下车后人群很快散开,都向镇外走去,一路默默无声。石明亮伏在辛老头的背上,垂下两条细细的胳膊,随着辛老头的脚步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晃荡着。春天的风温暖地吹过来,混合着一股蜜糖和油炸面食的甜香。

食物的香味瞬时勾起了石明亮的饥饿感,他吸吸鼻子,把头凑到辛老头耳边问:“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带,那我们饿了怎么办?”

辛老头笑了,他想了想,停下脚步,把他放到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然后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淡淡的圆圈,他指指圆圈说:“我们来打个赌,看你有没有耐力。”他把石明亮放进圆圈里:“你就站在里面,我去找吃的,如果在我回来前你走出了圆圈,那你就输了。”石明亮点点头,很有把握地说:“我一定不会输,这可难不倒我。”辛老头笑着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钻进旁边一条黑黢黢的弄堂里。

石明亮看到弄堂上方的木架子上钉着一块牌子,蓝底白字写着“沈家弄”,两间房子开外,又有另外一条弄堂,上面的字笔画多了,石明亮努力辨认了一回,只能放弃。眼前的八三镇看起来和猫城十分相似,随处可见高大繁茂的树木,黝黑粗壮的枝干大概需要三五人合抱,树皮剥落,各种攀援藤蔓缠绕着从树枝上垂落下来,每一棵大树都像一座小型森林。树与树之间是一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由于这里雨水充沛,屋檐造得比一般房檐要宽,向外挑出几尺,在巨树的映衬下,显得既古怪又矮小。沈家弄一带的房屋以木板房为主,都造得歪歪扭扭的,板壁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稚拙的粉笔字:“打倒张小军!”“周一鸣和陆萍萍是老公老婆!”石明亮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无聊,一只脚踏在辛老头划下的圆圈边缘,不住地跨出去又收回来。

旁边一棵香樟树下也站着一个小女孩,跟石明亮差不多年纪,她好奇地看着他,见他一个人玩得起劲,便蹭了几步走到圆圈边,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石明亮看看小女孩,认真地说:“我在跟人打赌比赛耐力。”

一个中年女人忽地冲过来,狠狠瞪了石明亮一眼,拉起小女孩就走,边走边骂:“叫你不要乱走乱动!不知道哪里来的讨饭坯!野狗一样!”

石明亮感到莫名其妙。下午的日头微微西斜,他朝路口望去,早已不见那群同车的人,远远的只看到镇外草原上漫山遍野全是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街道上时不时走过几个人,脚步极快,再也没有人搭理他。他饿得肚子咕咕作响,心底闪过好几个念头:辛老头是不是没有带钱?他是不是自己走掉了?石千斤会不会追到这里来?

正在这时候,辛老头笑吟吟地出现在沈家弄口,衬着弄堂黑乎乎的背景,辛老头的布衣球鞋格外明亮干净,好像从照片中走出来一样。他背着双手走到石明亮跟前,忽地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递给他,里面有一个鸡蛋、一个苹果,还有两个雪白的酥饼,裹着一层细腻洁白的糖粉。石明亮拿起酥饼咬了一口,只觉又甜又香,他边吃边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辛老头笑笑不说话,等他吃完,辛老头掏出一张十块钱纸币,折了两次,放到石明亮手里,对他说:“你现在已经九岁了,应该开始学着照顾自己,饿了就自己买东西吃。”他温柔地看着石明亮,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从猫城带了很多东西出来,但是现在你看不到。”

后来,石明亮常常回想起那个春分的午后他和辛老头在八三镇的短暂停留。他们像一对落难父子,衣履破旧,两手空空,蹲在路边的香樟树下,暂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他们彼此依靠,无所畏惧。在石明亮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灿烂温柔,带着希望和喜悦。

三十年后的冬夜,大雨纷飞,石明亮再次来到八三镇。不久之前,身为职业摄影师的他接受了一个来自猫城的工作邀请,但事实上,借此机会带辛老头的骨灰重回故里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回去吧,带我去找苏碧宇。”辛老头说,“只要八三镇还在,我们就能回到猫城。”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辛老头死于一年前,在与猫城决绝多年之后,他郁郁而终,享年六十八岁,他的故事随之湮灭,给石明亮留下无尽的疑问和猜想:辛老头为什么要离开猫城?他和苏碧宇到底是什么关系?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又遭遇了什么,导致他从此对猫城绝口不提?石明亮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只有回到猫城,才有可能为这些疑问找到答案。办完后事、整理了辛老头的全部遗物后,石明亮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回归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