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章 猫城记忆(第2/4页)
那天以后,石明亮有好长时间不敢在市集停留,他觉得实在没有脸再去桑老板那里。但是那些食客路上遇到他仍然要开他玩笑,有一次有个食客硬生生把他拖到馒头摊前,笑着大叫:“大家来看,桑老板的干儿子来了!给他一个老鼠肉的生煎馒头,我请客!”
石明亮用力挣扎着想逃,那些等着吃馒头等得无聊的人都围上来逗他,这个抓他的书包,那个绊他一下,石明亮发起急来,差点要咬人。
桑老板手上活不停,也没抬头,百忙中叫他女人拿一碗生煎馒头给石明亮。他女人把起哄的食客们赶散,让石明亮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慢慢吃。
石明亮捧着白瓷碗,里头小小的生煎馒头焦黄可爱,比平时还多了两个。他朝桑老板看过去,透过蒸腾的热气,桑老板的面孔仍然肃穆如泥塑,他在锅底刷油,把馒头下锅,再加水、盖上锅盖,忙得不可开交,忽然他转向石明亮,说了一句:“当心烫。”
石明亮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平常石千斤凶他打他,只要不下死手,石明亮也不太哭,可是那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捧着一碗生煎馒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除了桑老板,瞎子阿光对石明亮也很好。
市集边上有一座猫城最古老的花园桥,桥头一棵上百年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瞎子阿光就坐在树下。他也是从外地来的,市集上的人说:“听说是眼睛瞎掉以后爹妈不要他了,千里迢迢把他扔到这里,就是不想让他找回家,他只好在这里讨饭,猫城的人良心好,总是施舍他,让他有一口饭吃。”然而看起来瞎子阿光不像是身世那么凄惨的人,他年纪轻轻,瘦削清秀,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有人给他一副墨镜,他就戴上,又有人送他一顶呢帽子,高高的黑色的平顶帽,帽身有浅灰色的缎带装饰,像魔术师的道具,他也戴了。他天天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坐在桥头的香樟树下给人按摩,按一条胳膊八角钱,一条大腿一块钱,遇到肌肉扎实的腿脚,瞎子阿光说:“朋友你这条大腿结结实实要加两角。”加了钱,结束时阿光很公道地在人家后背再加送两下按摩。
“挣点钱不容易啊。”瞎子阿光常常擦着汗自我解嘲,脸上从来没有一点不开心的神气。没生意时他很平静地吹笛子,笛声悠扬婉转,一派繁花似锦。歇了摊的桑老板和他女人坐在小竹椅上侧耳倾听,放松下来,桑老板的脸色也就没那么肃穆了。有懂行的人听了,吃惊地说这个瞎子不一般:“吹的是整套的《游园惊梦》呢。”
石明亮顶佩服瞎子阿光。猫城里有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靠力气吃饭,平时喝酒打架,凶神恶煞一般,谁都不敢惹他们。可是这些人到了瞎子阿光手底下,个个服服帖帖,趴在竹榻上让他随便按,一边叫:“痛痛痛,轻点轻点。”按完了老老实实付钱,求告着说:“阿光师傅,下趟落手轻一点。”
石明亮在边上看得起劲,有一次走过去问他:“阿光,你怎么按他们的?教教我好不好?”
瞎子阿光笑笑。“可以是可以,先要试试你的手劲。”他伸出手,“来,先跟我掰个手腕。”他的手不大,握着软软的,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光滑,但是力气很大,石明亮用上了两只手,龇牙咧嘴地使着劲,甚至把整个身子挂在他手上,也没有扳动他分毫,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瞎子阿光一本正经地说:“嗯,好了好了,我试出来了,小鬼头蛮有劲道的,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石明亮追问道。
“你先去上学。”瞎子阿光笑着说,“放了学再来找我,我一定教你。”
石明亮被他提醒,想起来还要去学校,捡起书包就跑,跑出一截又回头看看,市集上人来人往,瞎子阿光端坐不动,淡淡的晨光中,他身后的香樟树叶碧绿如翡翠,十步开外是桑老板的摊子,一根竹竿上挑着杏色的招旗。这是石明亮最熟悉的猫城的样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一点变化,这些外来的人都在这里生了根,成了猫城的一部分。
市集以外,石明亮最喜欢的人是美术老师辛老头。
那时候,正当壮年的辛老头眉目温文,头发理得短短的,利落端正,他个子不高,但总是衣履整洁、英气勃发,有一种特别的神采。在石明亮看来,这个美术老师既好玩又亲切,和猫城小学里的其他老师都不一样。
猫城里的人都知道,辛老头本名叫作辛来,辛家祖上是做茶叶生意的,曾经一度在省城还有很多别的产业,是老底子真正的富贵人家出身。按照常理,他应该循规蹈矩地读书或者学做生意,但他不知道着了什么迷,十来岁时一心要去省城学油画。猫城历来封闭,大多数人不清楚油画是怎么回事,一些自诩知道内情的人说,就是男男女女混作一堆,还有老师撺掇女学生脱了衣服给大家画,“其实还不是哄一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来画春宫,伤风败俗,道德败坏,说是学堂,实际上比以前上海滩的长三堂子还龌龊”。辛家的大人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气得发昏,把辛来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听说辛来的反应是不哭也不闹,只是不肯吃饭,躺在房间里,把自己饿得奄奄一息,后来趁家里人看管疏忽,半夜翻墙跑了,临走偷了他娘的一包首饰,还不忘在厨房里拿两张饼。辛来在省城里学画的那几年,跟家里断了联系。有人从省城回来,说看到辛家的小儿子和一群穷学生住在一个庙里,跟着和尚们蹭斋饭吃,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好像也不在乎,只管嘻嘻哈哈地穷开心。最后家中的老人发话说:“算了,把他叫回来吧。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外表看起来像温吞水,实际上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来。学画就学画吧,也不是辱没祖宗的事。”
辛来回到猫城后,在小学里教书,跟同事们相处虽好,出了学校却不大来往。他另有一群画画的朋友,常在一起切磋画技,那些人都真心佩服他,赞他画法老练,是猫城油画的第一高手。有几个朋友戏称他为“辛老头”,一来二去,这名字就叫开了,大家都忘了他的本名。
辛老头在猫城小学教书的头两年,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虽然几十年间时移世异,颇多变故,辛家早已不是原先的巨富之家,但比起一般的人家,辛家还是要殷实许多。说起来辛来是辛家唯一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几年前都出嫁了,就算他现在只是个教书匠,辛家留下的东西,早晚总是归他的,要是能给他说成一桩好婚事,谢媒礼肯定少不了。除了媒人之外,辛老太太也十分热衷于挑媳妇,时不时拿些适龄姑娘的照片回来给儿子看。辛老头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不急,看到来说媒的人,他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就笑着说:“不急不急,再等等。”既不得罪人,也不肯松口。几年下来,辛老太太心灰意冷,直说:“我这个儿子从小主意很大,我也管不了,只好随他去吧。”舌灿莲花的媒人们吃了瘪,有的就造谣说辛家的小儿子有断袖之癖,所以不管条件多好的姑娘都看不上。一时间谣言传得满城皆知。辛老头自己倒不在意,反而是不少拜服在他画艺之下的年轻人跳出来打抱不平,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辛老头在省城早就有心上人了,是跟他一起学画的同学,只不过后来那女学生出洋留学了,辛老头就抱定心思终身不娶,猫城那些庸脂俗粉,他哪里看得上。种种说法,都没有得到辛老头本人的证实,但这么一来二去,辛老头蹉跎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孤身一人,他自己并不当回事,照样画画教书,过得潇洒自在,是猫城里人尽皆知的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