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第十三章 君子有酒(第2/5页)

老黄镇定地说:“你们没听说吗?昨晚山崩,八三镇全被埋里面了。”

鹿民脱口而出:“我操!”他定了几秒种,然后冲出门去。石明亮也放下酒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不敢置信地问:“没有人逃出来?”老黄摇头:“基本没有。”只听得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忽的停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又有人断断续续哭起来。

石明亮想起那个在温暖的春风中,他和辛老头一起路过的八三镇,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下,搭着歪斜的木板房,人们只顾埋头干活,并不理睬来来去去的行人。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仿佛还能嗅到那天下午空气里弥漫着的蜜糖的香气。作为猫城对外的据点,八三镇以这样悲惨的方式彻底消失是让人始料未及的,但是老黄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他冷冷地说:“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石明亮抬了抬眉毛,等他说下去。老黄喝两口酒,才说:“八三镇本来就不大,不该图方便建在山脚下的,那里的山土质松软,加上这几年八三镇上的人不断砍伐树木,又不肯及时补种,嫌树木成材慢,改种茶树,雨水一多,发生地质灾害是可以预见的。不要说八三镇,未来猫城也是一样!”

石明亮望着玻璃门外的大雨,十分感慨:“无知无畏,看不到危险,自然也不觉得害怕。”

老黄长叹一声,放低的声音里充满无奈:“救不了的,这么大的灾难,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

鹿民回来了,全身淋得湿透,他喘着粗气说:“惊险!菜贩子阿刘昨晚正好包车回草寨,他说山道也塌方了,他一路开,后面的山道就一路塌下去,亏得司机猛踩油门没敢松,捡了一条性命!”他停了停,又说:“不过童老爹家四个儿子全在八三镇,一个都没逃出来。”

“草寨好多人家的壮劳力都在八三镇干活。”老黄闷声说。

哭泣声从不同方向传过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喊叫,鹿民闷闷地听了一会儿,半天才说:“山道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修好。”说着和石明亮对看一眼。

石明亮问:“猫城的粮食、药物贮备多不多?路断了,东西紧缺,物价就会跟着涨上去。”

老黄晃动酒瓶,说:“屯米屯油,屯什么的都有,这下子又有人可以发财了。”他又长叹一声:“都是命!早就写好的,普通人也担心不了那么多,过一天是一天。”

鹿民说:“这个年可过不好了。今晚的寿宴也会受影响吧?”

“这可不一定,筹划了那么久的大事情,哪能轻易放弃?”老黄哈哈大笑说。他喝掉瓶里的酒,用手随便擦了擦嘴,又扔一把花生米到嘴里,爽快地说:“走了!”他走到门口,又回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壶,抛给石明亮:“碰到再喝!”老黄如一阵风般走了。

路边的叶老头忽然咳嗽一声,唱起戏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哑叔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听不到,依旧笑嘻嘻地抽着烟。

石明亮和鹿民静静地听着那激越的歌声,桌上的菜凉了,油凝结在碗边。

鹿民问:“你怎么打算?等两天看看形势再说?”

石明亮摇摇头:“不用,我明天就走,先埋了辛老头的骨灰,然后从隧道离开。”

鹿民说:“那条路不会好走,闹鬼是瞎说的,但蛇虫鼠蚁野猪之类肯定少不了。”

石明亮只简单地说:“我会小心。”

“我对猫城还没有失去兴趣,还想看看,会在这里再呆一阵子。”鹿民举起酒瓶,笑着说,“劝君更尽一瓶酒,此去他乡不复还,那我们就有缘再见吧。”

石明亮也笑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门外的哭喊转为呜咽,悲悲切切地此起彼伏,对街叶老头还在唱戏,拉长了哭腔:“……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石明亮出发时已是下午,草寨逼仄的通道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不时从僻静角落传来微弱的哭泣声,诉说着苍白无力的悲伤。石明亮不徐不疾地走着,黑色雨衣如一件斗篷,在大雨中沉沉低垂。穿过弯曲狭窄的小道走到草寨外围,这里和他初抵时的热闹景象不同,盛哥的铺子全都关了门,冷冷清清的,一扇小窗开着,看门的小伙计坐在里头,正烧着一只炭盆,懒洋洋地在烤番薯吃,对于室外的动静毫无反应,倒是窗台上稻草窠里蜷缩着的大黑猫,听到脚步声,警惕地抬起头,注视着石明亮走上吊桥。

站在吊桥中央,石明亮回看草寨,在瓢泼大雨中,那两幢屏障般的大楼散发出末日的死亡气息,没关好的门窗、招牌广告、阳台上的晾衣杆和铁架子都摇摇晃晃着,草寨仿如一艘破烂飘摇的大船,承载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好好坏坏,随时会淹没在风浪中。雨越下越疯狂,粗大密集的雨柱毫无遮掩地打下来,像鞭子抽在身上,让石明亮感到一种清醒的痛楚。

带着这种冰冷清醒的痛感,石明亮一路走到美人台,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天地。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几乎挤满了美人台四面的空地,有的穿雨衣,有的撑着伞,五彩缤纷的雨具遮盖了他们原本黑灰色的沉闷衣着,现场喜气洋洋。顾不得大雨倾盆,人们互相推来搡去,都争着往前,要离宴席区近点儿。不时有人喊着:“你踩我脚了!”“雨伞拿高点,别挡了后面的人!”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难得的是没有任何争吵,大家嘻嘻哈哈的,抱着等待大戏开幕的心情,十分愉快。石明亮观察一下地形,三下两下爬到一棵香樟树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朝内望去,只见空地中心围出一片区域,高台上摆放着主桌,地面撑起几十把阔大的户外阳伞,明晃晃的电灯照得伞下的金色桌椅炫彩夺目,和地上铺的白色鹅卵石相互辉映,既奢华又别致。还不到黄昏,宾客们并没有入席,看热闹的人们却等不及了,不时掀起哄闹声浪,催促盛宴快点开始。然而场内不为所动,穿着深灰长夹袍的工作人员十步一岗站在伞下,目无表情地守着空荡荡的桌椅,他们的冷淡无趣让场外的看客渐渐收敛了热情,气氛变得略为沉闷。

无聊中大家讨论起寿宴的菜式来,自诩知晓内幕的人很肯定地说:“是按满汉全席的规格做的,这次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老人家,所以老辜医生不惜代价,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要说鱼翅熊掌,驼峰豹胎都有,好多名贵的食材都是提前几个月从各地搜寻来的,虎斑客栈的张先生费了好大力气呢。”说着自己咽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