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第十三章 君子有酒(第3/5页)
立刻有人反驳说:“太花费了,怎么可能!我昨天明明看到从草寨运了好多吃的出来。”
“那些是配料呀。”先前那人解释,“还有一些是为来观席的人准备的,老辜医生不会让大家白等的,见者有份,只不过到最后我们分到的是猫城的特色小吃,满汉全席是轮不到的。”
另外有人附和说:“是这样的,我听说只要等到最后就人人有份,寿包、肉圆、火腿,还有孔一刀的红烧羊肉,虎斑客栈备足了东西。”
“人人有份也难说,还是再往前头去些,排到后面的说不定就没花头了。”大雨中人们兴高采烈地往前涌去,人挤着人,带着一种潮湿的温热。
有一家三口一直逡巡在人群外。小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脸蛋冻得成了红苹果,她一心想着好吃的,骑坐在阿爸肩膀上指挥说:“阿爸,快点冲到前面去,我要去吃红烧羊肉。”她阿爸是个瘦子,根本冲不进去,反而被别人推得东倒西歪,情急之下只管大叫:“快点抓住我的头发,不要跌下去。”小姑娘突然又喊起来:“姆妈,雨伞帮我撑好,水滴到我脖子里了!”一个矮胖的女人赶紧踮起脚,把雨伞擎得高高的遮过她头顶。
边上的人看小姑娘长得可爱,就逗她玩:“唱个歌来听听,唱得好听才有东西吃。”
小姑娘很精明,不屑地扁扁嘴,说:“你们都是来排队的,自己也没有东西吃,我才不要唱歌给你们听。”
在欢快的笑声中,香樟树下不合时宜地转出一个瘦小的老太婆,她满脸细密愁苦的皱纹,弓着背,赤着脚,双手紧紧交叉抱在胸前,护着一包东西,走得很蹒跚,也不知道她已经在雨中走了多久,身上的黑色棉袄棉裤湿透了,毛线帽子也滴下水来,几茎白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她慢腾腾地踅到人群边缘,费力地仰起脸看人,挨个问道:“你去八三镇吗?”等在外围的人们正不耐烦,纷纷挥手赶她:“去去去,别妨碍我们看热闹!”老太婆露出温婉卑怯的笑容,慢慢地回到香樟树下,过了一会儿,又挨过去,只要有人看她一眼,她就怯怯地凑上去问:“你知道去八三镇怎么走吗?”
这下大家被惹火了,好多人干脆骂出来:“又来了,讨厌的老太婆,比苍蝇还烦人!”“疯七疯八的,快点滚开,哪里来的疯婆子!”
有个男人嗤笑着说:“昨天晚上八三镇上的人都死光了,还去那里做什么!”
老太婆不说什么,照旧卑怯地笑着,慢吞吞地弯着腰,仰起脸,一步一挨走回香樟树下。
骂咧声中,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好言劝说大家:“你们不要凶她呀,她是住在我们弄堂里的窦婆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是在八三镇上干活的,媳妇孙子也都在那边,本来今天早上要包车回来过年的,谁能想到昨晚会山崩呢,消息传来她就疯了,鞋子也不穿,在城里走了大半天。她家里没有人了,所以没人管她。”
那一小片地方顿时静默下来,没有人接话。
胖女人抱歉似的打破沉默,急急地解释道:“你们不要怕她嫌她,窦婆婆人很好的,她老公死得早,她是一个人靠卖小菜带大儿子的,很不容易!就算现在脑子不灵清,她也不会乱来的。”
人群里有个长须飘飘的老头插嘴说:“我记得她,当年她是一只筐装菜,另一只筐里放着儿子,每天早上挑去小菜场做生意。她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辛苦了,所以老了背都直不起来。”
众人唏嘘不已,嘀咕着说,不知道这八三镇撞了什么邪,莫名其妙整个被埋掉不算,还连累了山路也塌方,这下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以后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有人说着惶恐起来:“这下怎么办好啊?东西运不进来,猫城是不产粮食的,会不会闹饥荒?”也有人不在乎:“管他哩,吃完眼前这顿再说,哪算得了那么长远。”“关我屁事,反正我哪儿都不去!”
看大家越来越泄气,长须老头大声说:“没什么好怕的,路塌方,重新修就好了,八三镇埋了,再造一个八四镇,怕什么,我活了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没经过,老辜他们都不担心,我们更不用瞎操心,有老辜在,会替猫城想办法的!”大家听他说得有道理,重新振奋精神,有些人还鼓起掌来。
“就是那些没了儿女的老人家可怜。”胖女人轻声说。
见大家说得热闹,窦婆婆又踅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胖女人:“你去不去八三镇?”
胖女人哄她:“过一歇才去,你先回家等着,去了我叫你。”大家也附和着叫她赶紧回家。
窦婆婆看大家不骂她,胆子大了一点儿,絮絮地拉着胖女人说:“我儿子还在八三镇上呢,你帮我带点东西给他吧。”说着她掏出怀中的小包袱,打开是一双崭新的棉鞋,也有点湿了。窦婆婆执意把鞋子塞到胖女人手里,一边说:“我儿子讲好了要回来过年吃团圆饭的,从小他答应我的事一定都做到的,这次肯定是太忙了回不来,今年太冷啦,我做了双棉鞋给他,我手脚慢,做到昨天晚上才做好,他怕是冻坏了,你一定要帮我带给他。”
蓦地彩灯大亮,紧接着锣鼓喧天。“开始喽!”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小女孩尖叫着拍打她阿爸的脑袋:“阿爸,快点冲进去!冲进去!”香樟树边的人们也抛开窦婆婆,争先恐后地往美人台中心方向跑去。
胖女人赶紧把棉鞋塞回窦婆婆手里,只说:“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说着她奋力挤进人群。
窦婆婆“哦”了一声,说:“那我不吵你,我到那边香樟树下等你,你忙完了来叫我。”她话还没说完,胖女人早不知去向,窦婆婆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地走回香樟树边,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也不管到处都是积水。石明亮从树上跳下来,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窦婆婆摇了摇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在这里等人。”她抱着棉鞋,头靠在胸前,说:“我走了一天,先睡会儿。”石明亮没有办法,只好把雨衣搭在树枝上,给她做了个雨棚,窦婆婆忽的又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你等等要叫醒我啊。”说着又慢慢垂下头,在宏大的嘈杂声中盹着了。
美人台正中的高杆上,大功率照射灯如小太阳一般,把宴席区照得雪亮,四周有彩色光柱来回晃动,让人眼花缭乱,渲染出热烈的气氛。围观的人们情绪越发高涨,他们配合着锣鼓声,自发吆喝起来:“老辜!老辜!老辜!”喊声简短整齐,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奇妙力量,人群因此昂扬、沸腾,不少人甚至感动得潸然泪下。然而石明亮身处其中,只觉得无比厌烦,他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在人丛里分出一条路,径直走到宴席区的栅栏边上,一路上被他推开的人啧啧连声,但看他人高马大,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