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思想与道德
阳明学的投影
关于《金瓶梅》与阳明学的关系,研究界较少正面阐述。偶有论列,要么断定《金瓶梅》的作者属于阳明学一脉,与王学左派(尤其是泰州学派)渊源颇深;要么于《金瓶梅》中提炼出若干主题、旨趣和思想观念,并将它们与阳明学语录,特别是李贽的言论加以比照——比如有论者就从《金瓶梅》中抽绎出所谓的“尊情观”,并追溯其在阳明学思想脉络中的呈现。由于《金瓶梅》的作者至今没有定论,我们无法去考察《金瓶梅》的作者与阳明门人师承交往的诸多细节,大部分的表述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至于将“情”与“色”作为《金瓶梅》的核心主题,逆推至李卓吾的“童心说”,则不仅是对《金瓶梅》的简化和误会,同时也是对李贽的误读。
更为棘手的问题是《金瓶梅》的作者身份。简单地来说,其作者有两个:一为词话本或万历本的作者;一为绣像本或崇祯本的作者。后者对前者的修改、增删、补缀不仅仅反映在词句、回目调整和结构安排上,而且其思想观念也与前者有很大的差异。我们不难发现,绣像本对词话本的删改,表现出强烈的“去道德化”的倾向,因而,这位作者的思想意识和观念毋宁说是全新的,他的删改有一种固执地要将后者纳入自己思想轨道的“不容已”冲动。比较两个不同的版本系统,我们很容易看出,其实后一个作者所表现出来的相对激进的思想观念,与阳明学的关系更为紧密。
王阳明生于1472年,历成化、弘治、正德与嘉靖四朝,卒于嘉靖八年(1529)。《金瓶梅》词话本作者的生卒年代不可考,但《金瓶梅词话》成书的年代,应为嘉靖末期至万历十年之间。也就是说王阳明的活动年代与《金瓶梅词话》作者所处的时代或有交集而前后相续。列出时间上的这一关联,并非仅仅想从时间上证明《金瓶梅》的创作可能受到阳明学的影响,而是为了说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大致生活于同一个时代,却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这个时代的现实状况的混乱、矛盾乃至巨大变革做出了反应。考虑到晚明社会的变化速率,《金瓶梅》创作时代的社会问题之复杂和严峻程度,也许远甚于阳明时代。
阳明学说对于程朱理学的反动和矫正,从思想史的脉络来说,自有其历史和学理渊源。除陆象山之外,一般而言,在明代首开阳明学端绪的,当为推崇“自得之学”的陈白沙。而在陈白沙之前,则有吴与弼。当然,也有人将“陆王”与“程朱”之争,追溯至北宋元祐年间的程(颐)苏(轼)之角立,进而认为,姚江“良知”之学的血脉实源于东坡。[1]考虑到在程朱与陆王的思想论争中,对苏东坡的评价始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这一看法显然极富洞察力。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阳明学说承续孟子,推崇陆象山,而处处与朱子学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以救“朱门末学之弊”,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王阳明对程朱的驳难,除了学术思想上的分歧之外,也有着深切的现实忧虑。也可以说,阳明学说出现的原因之一,正是为了“救世”,或者说是为了更好地应对社会现实层面的种种挑战。王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以及学界的种种弊端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2]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是所谓的“功利之习”,其次则是士人死守朱子学教条而导致的“临事乖离”。当时的社会,里甲制已全面动摇,几近分崩离析。“由于在乡地主的没落、奴仆沦为佃户或走向自立之趋势的增强以及佃户地位的提高等因素,乡村的血缘性结构面临动摇和解体的危机。”[3]土地兼并导致了大量的社会游民,另外,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商贾逐利天下,务农与从商的本末关系发生了严重的颠倒,“士农工商”的传统伦理次序亦发生松动。至嘉靖、万历年间的北方临清,终于出现了《金瓶梅》中所描述的“全民皆商”的极端状况。诚如顾炎武所说:
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资爰有属,产自无恒……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既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多。[4]
很显然,以父子血缘关系为基础、以君臣上下等级观念为延伸的朱子学治世伦理面临严峻的挑战。换句话说,在乡村社会中,以朱子学为基本伦理依据的社会管理模式,其效能日渐式微——如前所述,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伙计们的关系模式,虽然还保留了“爹”(家长)的称谓,但与传统“地主/奴仆”的依附式的家长制已不可同日而语。伙计可以说也是“家人”,但同时也是有独立人格的合伙人与生意伙伴。在金钱与功利面前,这种隶属与依附关系,仅仅是象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