贲四嫂宴客
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了许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杖——做不得主’,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亦发不敢承揽。只等挨到掌灯已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转央李娇儿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食面的行货子,从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揝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
——第四十六回
这一年的元宵节,西门庆及其家人悉数出场,分做三拨过节。第一拨,西门庆请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贲四、陈敬济等人在大门首张灯结彩,架围屏,饮酒赏灯。第二拨,吴月娘率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及吴银儿凡六人,前往吴大妗子家赴宴——吴家的小厮来定,指名要请李娇儿、孙雪娥同去,可见吴大妗子深知月娘的刻薄为人,知道她不会带上李、孙二人,故特意说明。可吴月娘最终还是没有带,她说李娇儿腿疼去不了,孙雪娥要在家里上灶做饭,一句话就将两人打发了。第三拨,由于贲四嫂的忽发“雅兴”,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位丫鬟,去贲四嫂家吃请。三拨人既分叙其事,又暗中联络,条分缕析,手法精纯。
贲四嫂于蕙莲、王六儿受宠之际,已有了仿效之意。此回的宴客,可以见出其心思之活络。然贲四嫂为一下人媳妇,即便是请客,也断断不敢邀约月娘、玉楼、金莲等正牌娘子,更不用说家主西门庆了。此回趁着月娘等人不在、西门庆正与男人们饮酒赏灯,便开始动了笼络丫鬟的念头。西门庆家中的丫鬟仆役甚多,也不能都请,她所精心挑选的丫鬟,显然都不是一般人。除了西门庆宠爱的因素外,春梅是潘金莲的丫鬟,玉箫是月娘的使唤丫头,迎春由李瓶儿带来,兰香则是孟玉楼的贴身侍女。名单的选择,可以看出贲四嫂“下人见识”的想当然。不过,按照当时的尊卑礼仪,即便是宴请下人丫鬟,还得经过主子的同意才行。她们先是去找李娇儿,李娇儿用一句“灯草拐杖——做不得主”,推得一干二净。孙雪娥呢?按照孙雪娥凡事强出头的秉性,她倒是有可能会管这闲事的。引文中的“亦发”二字,不可轻易放过。她想必是听说李娇儿都不敢做主,才加以推脱的。贲四嫂想请客,“偷偷摸摸”自不用说,两次派女儿长儿来请,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获得批准,可话都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穷人请客的悲哀和尴尬,读来可发一叹。
最后,这些人没有办法,还得央求李娇儿去报告西门庆。可春梅却不干了,她的态度是,即便去不成,也不到央及李娇儿的地步。她对出身娼门的李娇儿公然的鄙视,足见其恃宠骄横、心高气傲的性格。眼见得这场聚会就要流产,多亏西门庆的男宠书童主动出面,向西门庆求情,获得批准之后,四人才得以成行。顺便说一句,书童之所以肯出面,是因为他与被邀者之一的玉箫有私情。与西门庆一样,他也是一个双性恋者。
贲四嫂眼见得四位姐姐在下雪天光临其屋,“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很明显,她此前对这番聚会已不抱指望,其喜出望外的庆幸,亦可想见。
不过贲四嫂的宴客还是深深地得罪了一个人。此人是吴月娘身边的另一个丫鬟,名叫小玉。贲四嫂不可能知道的是,在《金瓶梅》中,小玉绝非一般丫头——全书结尾时,小玉与玳安结婚,正式接管了西门大院的一切事务,就连吴月娘都要仰仗二人养活。小玉未在被邀请之列,她的愤怒与嫉妒是可想而知的。她在背地里将那四个赴宴的人一律称为“淫妇”,且在事后对玉箫说出“姐姐们都吃够了,也没见身上长块肉”这样的话,可谓如见其肺肝。在贲四嫂宴客这样一个极不重要的场合,作者忽然安排一个终结全书的人登场亮相,为后文预先埋伏,这是《金瓶梅》在叙事章法上的惯用故伎。
贲四嫂的宴会正在兴头上,忽见平安来报,告知西门庆那边已经终席。玉箫、迎春和兰香一下就慌了神,连告辞都忘了,一溜烟都跑了。可见这些人眼中只有一个西门庆,事有紧急,连起码的礼数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最后只落下春梅一人。她倒是不慌不忙,“拜谢了贲四嫂,才慢慢走回来”。
读者当知,在词话本中,见平安来报,慌得一溜烟跑掉、连告辞也忘记,甚至把兰香的鞋子都踩掉了的人之中就包括春梅。绣像本将春梅独独挑出来做了改写,刻画她临危不乱的举止,甚至将兰香的一番骂人的话移花接木,由春梅口中说出来,凸显春梅的遇事不慌,可谓化朽为神之笔。这样一改,不仅写出了春梅不同于一般丫头的身份,又突出了她遇事镇定、卓尔不群的“大家风范”。
我以为,绣像本作者的这一番改动,显然是受到了《世说新语》“德行”篇中华歆与王朗“乘船避难”典故的启发。春梅受到贲四嫂的邀请,本不欲去,既去而能遇事不慌,以全礼节者,盖表明春梅之品节出于群伦之上。与《世说新语》华歆、王朗二人的优劣之分,事实与寓意都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