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啊!”我转向凯蒂,“最后一秒钟我试过扭转方向避开那根柱子。”

我知道。

“有那么一瞬我曾想过,谁会在乎我的死活呢?我的脚一直踩在油门上,但在撞上的那一刻之前,我转了方向盘。只是……太晚了。”

你瞧。

她如此说着,我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这里雪白明亮,我的床边围着一群人。

我悬浮在屋顶,木然看着他们。

我看见强尼眉头紧皱,绷着嘴巴,双臂抱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玛吉用一张手帕捂着嘴低声呜咽;还有我的妈妈,她看上去更加悲痛欲绝。双胞胎兄弟俩并肩站在一旁。路卡眼泪汪汪,威廉则愤怒地嘟着嘴巴。但不知为何,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有些缥缈,就像一幅画被人擦掉了一部分。

医院留给他们太多痛苦的记忆了。一想到我再次把他们拖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我的孩子们。凯蒂说。她语气中的温柔让我吃了一惊。他们会记得我吗?她声音之低使我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或者,也许这是好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

“你想谈谈吗?”

谈什么?谈我的孩子们在没有我这个妈妈的情况下独自长大?不。她摇了摇头,闪亮的金发也跟着左右晃动。那有什么可谈的?

当我们两人陷入沉默之后,我听到床头桌子上的iPod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声音很小,但我能隐约听到熟悉的旋律:黑暗呀,我的老朋友……

随后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是时候……不乐观。”

“……体温正常……撤掉呼吸机。”

“……我们已经取出了分流器,但是……”

“……排出……”

“……靠她自己了,我们拭目以待……”

穿白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他趴在我耳边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时,我打了个寒战。

他们在说我的身体,在说我,在说撤销我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的朋友和家人全都在这儿,他们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

或者说,他们想亲眼看到你自己呼吸。凯蒂说。随后她又说:时间到了,你想回去吗?

我懂了。所有的经历,真实的也好,虚幻的也罢,都是为了这一刻。实际上我早该看清这一点的。

我看见玛拉走进病房。她骨瘦如柴,看起来虚弱不堪。她来到强尼身旁站住,后者抬起一只胳膊将她搂住。

她需要你。凯蒂对我说。我的两个儿子也需要你。她有些哽咽,我很理解这种深沉的感情。我曾向她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们,但我却食言了。躺在病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是证据。我感觉我的老对手——渴望——再度从我内心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了。

他们爱我。即便从我这个缥缈的世界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曾经我有机会与他们比肩而站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也许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如果能够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做那些可怕的自私的事情,我必定争取一切机会成为另一个我,更好的我。

我爱他们。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爱的绝缘体,然而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爱的存在。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凯蒂,而我的好朋友只是对我微微一笑;她那盘起的金发和浓密的睫毛随着微笑能够照亮任何房间。

我的另一半。从许多年前开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松开。

在她眼中,我看到了我们共同的人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夜色中骑着自行车狂奔,坐在沙滩上说说笑笑。她就是我的心,既带我展翅高飞,又让我脚踏实地。难怪失去她我就变得六神无主。她是把我们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黏合剂。

该和我道别了。她轻轻地说。

病房里——此刻感觉它是那么遥远——我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医生。“有没有人想先说点什么?”

可我的耳朵里只有凯蒂的声音:塔莉,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这一次你一定要坚信不疑。

事实上,我早已失去了对她、对我自己、对我们所有人的信任。

我穿透那片耀眼的光亮望向她,望向那张像我自己的脸一样熟悉的面孔。

当有人调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诉你说不能全怪你一个人,或者当我们的音乐响起。仔细听,你会听到我的声音。我无处不在。

我相信她的话。也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她走了,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过不去这个坎儿。你怎么可能放走自己的另一半呢?但是为了我们……我必须狠下心来。现在我明白了。可是,想说再见并不容易。

“啊,凯蒂……”我感觉到了滚烫的泪水。

瞧。她说,你已经在和我告别了。

她向我走来,伴随着一股氤氲的热浪;随后,就像被火焰燎了一下,我的皮肤上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忘掉过去,杰克。”她说,“重新计划,斯坦。”

音乐,永远离不开音乐。

“我爱你。”我低声说道,也许到了最后,这一句话就足够。唯爱永存。现在我懂了,“再见。”

由衷说出这两个字,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想,我能远远地看到我自己。我痛苦不堪,头疼得厉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快点。一个古老的词汇,以前我经常拿它敦促别人,现在却用到了我自己身上。我的面前有一道黑色的天鹅绒大幕。也许我是在后台吧?外面有光透进来。

我得站起来……迈步……可我浑身无力。我太累了。

然而我没有放弃。几番尝试,我站起来了。每走一步,疼痛就沿着脊椎传遍全身,但我不会让它阻止我。台上有光,像灯塔的光束笔直明亮,为我指出了道路,随后便又消失不见。我艰难地向前跋涉,心里默默祈祷,可我的头脑像一团糨糊,自己也不知道在向谁祈祷。紧接着,突然之间,我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山,它不断膨大,不断升高。

我翻不过这座山。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快醒来吧,塔莉,求求你了——”

还有断断续续的音乐,似乎是关于甜蜜的梦的,我差一点就听出来了。

我试着迈出另一步,但刚要动作,肺部就像炸开了一样疼痛难忍。我的双腿失去了控制,身子一软,向下跪去。重重的撞击足以粉碎我的骨头,动摇我的决心。

“我做不到,凯蒂。”

我沮丧极了,为什么?这问题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我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