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犀牛做超声

苏门答腊犀(Dicerorhinus sumatrensis

我看到苏吉(Suci)的第一眼,是她惊人的巨大背影。她体宽约一米,长着暗红色的粗糙毛发。她红棕色皮肤的质地就像是在鹅卵石路表面铺上油毡一样。苏吉是一头苏门答腊犀,2004年出生于辛辛那提公园,并一直生活在那里。我前去访问的那个下午,其他一些人也围在她令人生畏的屁股跟前。他们都在充满爱意地轻拍着她的屁股,于是我也上前去抚摸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抚摸一根树干。

特丽·罗思(Terri Roth)博士是动物园“濒危动物保护与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她穿着消毒服来到了犀牛的围栏里。罗思个子瘦高,长长的棕色头发打了个圆髻别在脑后。她戴上一只透明塑料手套,覆盖了她的整个右前臂,超过了手肘,几乎到达肩部。苏吉的饲养员之一用某种塑料薄膜似的东西把犀牛的尾巴包了起来,拉到旁边。另一位饲养员拿着一个桶守在苏吉的嘴旁。从苏吉的屁股这边几乎看不到嘴那边,但他们告诉我那个饲养员在给犀牛喂苹果块。我能听到她咬碎苹果的声音。当苏吉因此而分神的时候,罗思又拿了第二只手套戴在第一只外面,并在手里抓了一个游戏机手柄似的东西。然后,她把那条胳膊塞进了犀牛的肛门里。

在犀牛现存的五个物种当中,苏门答腊犀是最小的一种,但也可以说是最老的一种。双角犀属(Dicerorhinus)起源于约2000万年前,这意味着苏门答腊犀的种系一直追溯到中新世都没有什么变化。遗传分析表明,苏门答腊犀是与披毛犀亲缘关系最接近的现存物种。[1]披毛犀在最后一次冰川期时生活在从苏格兰岛直到韩国的广大区域。E·O·威尔逊曾经在辛辛那提动物园与苏吉的母亲度过一个夜晚,并且在书桌上保留着一缕她的毛发。他形容苏门答腊犀就是一种“活化石”。[2]

苏门答腊犀是一种害羞的独居生物,在野外总是寻找茂密的低矮灌木丛。它们有两只角,一只大的位于口鼻部的尖端,一只小的位于其后。它们还长着尖尖的上唇,供攫取树叶和树枝之用。这种动物的性生活极其不规律,至少以人类的视角来看是这样。雌性苏门答腊犀是所谓的诱发性排卵者,除非她们感觉到附近有合适的雄性,否则她们是不会排卵的。就苏吉的情况来说,距她最近的合适雄性位于万余公里之外,这也就是为什么罗思此时此刻要站在这儿,把胳膊伸到犀牛直肠里。

约一周前,人们给苏吉做了一次激素注射,以刺激她的卵巢。那之后又过了几天,罗思尝试着给她做了人工授精。这个过程要用到一根又长又细的管子,穿过苏吉子宫颈的褶皱,然后向里面打进去一瓶解了冻的精液。据罗思当时做的笔记上写,苏吉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非常好”。现在,是时候做一次后续的超声检查了。在罗思的手肘附近支着一个电脑屏幕,上面出现了带着雪点的图像。罗思找到了犀牛的膀胱,在屏幕上显示为一个暗泡。然后,她继续往前找。在人工授精的时候,苏吉的右侧卵巢中已经有一个卵子可以看见了。罗思的希望是,这个卵子在那之后就被排出来了。如果的确如此,苏吉就有可能怀孕。但是,那个卵仍旧还在罗思上次看到它的地方,位于一片灰云之中的一个黑圈。

“苏吉没有排卵。”罗思对着聚在周围帮忙的六位动物园饲养员宣布道。此时,她的整条右臂都已经消失在了犀牛的身体里。这群人共同发出了一声叹息。还有人说:“哦,不!”罗思拔出了她的胳膊,除去了手套。虽然她很明显对于结果感到失望,但她显然并不吃惊。

苏门答腊犀的活动地域曾经从喜马拉雅山麓的不丹和印度东北部,一路向南延伸到缅甸、泰国、柬埔寨以及马来半岛,乃至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的岛屿。在19世纪,它还很常见,甚至被当成一种农业害兽。随着东南亚森林的砍伐,犀牛的栖息地不断缩小,并碎片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早期,苏门答腊犀的种群数量已经减少到了几百头,多数位于苏门答腊岛隔离起来的保护区内,其余则在马来西亚。1984年,当一群环保工作者聚集在新加坡试图搞出一个拯救策略时,这种动物似乎已经不可阻挡地走向了灭绝。按照这些环保人士的计划,为了保护这个物种,在其他行动之外还要呼吁建立捕获繁育计划,以对抗其个体数量的下降。于是,40头苏门答腊犀被捕获,其中7头送到了美国的动物园。

捕获繁育计划有一个灾难性的开始。在不到3周的时间里,马来半岛的繁育中心有5头犀牛死于锥虫病,一种由苍蝇传播的寄生虫所引发的疾病。在马来西亚婆罗洲东边尖角处的沙巴州捕获了10头苏门答腊犀,其中2头死于捕捉过程中所造成的伤害。第3头死于破伤风,第4头死于不明原因。到了1990年前后,没有一头苏门答腊犀产下任何后代。在美国,死亡率甚至还要更高。动物园给苏门答腊犀喂了干草,但实际上这种犀牛不能靠干草存活,而是需要新鲜的树叶和树枝。等到有人搞明白这一点的时候,送到美国的7头犀牛中只有3头还活着,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生活。在1995年,《环保生物学》期刊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个捕获繁育计划的论文,其题目是《帮助一个物种走向灭绝》。

那一年,在一次放手一搏的最后努力中,纽约市布朗克斯动物园和洛杉矶动物园各自把他们仅存的犀牛(2头均为雌性)送到了辛辛那提,那里有美国唯一幸存的雄性苏门答腊犀,名叫伊普(Ipuh)。罗思被雇来搞清楚到底该拿他们怎么办。作为独居动物,他们不能被放在同一个围栏里,但是不弄到一起的话显然是不可能交配的。罗思全力投入了对犀牛生理的研究,采集了血液样本,分析了尿液,还检测了激素水平。她对这种犀牛了解得越多,反而觉得挑战的难度越大。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种。”当我们一起回到她的办公室时,罗思这样告诉我。这间办公室的装饰是满架子的犀牛,有木头的,有黏土的,也有毛绒做的。来自布朗克斯的那头雌犀牛名叫莴苣公主(Rapunzel)。后来发现她太老了,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埃米(Emi)是来自洛杉矶的雌犀牛,正处于合适的年龄,但似乎从未排卵。这个难题花了罗思近一年的时间去解决。当她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也就是雌犀牛需要感觉到一头雄性在附近,她开始给埃米和伊普安排简单但是受到了严密监控的“约会”。经过了一两个月的无所事事之后,埃米怀孕了,但接着又流产了。她后来又一次怀孕,又一次同样流产。这样的模式不断重复,前后共计5次。此时,埃米和伊普的眼睛都出了问题。罗思最终确定,是在太阳下待的时间过长所造成的结果。在野外,苏门答腊犀生活在森林树冠层的阴影之下。为此,辛辛那提动物园投入了50万美元建设了一座人工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