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蜜桃
盛夏的水果摊,娇俏的蟠桃、灿灿的黄桃、美艳的油桃都一堆堆地卖,被夏日骄阳烘得微微有些烫手。摊子深处阴凉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考究的礼盒,厚厚的衬垫上,一只只水蜜桃从裹着的雪白薄纸里露出半张娇慵的脸。
水蜜桃从来就是这个待遇。以前卖桃子的乡下小贩,最多挎一只腰篮,唯独水蜜桃,会被放在簇新的蒸馒头的竹笼屉里卖,叠上三四层那样挑着。水蜜桃是非常女性化的水果,像那些待字闺中好人家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但丝毫没有恨嫁的幽怨,只暗暗地酝酿着可期待的甜蜜。她们疏疏落落地坐在笼屉里,端然而从容地展示着每一个曲线、色泽完美的侧面,弄得再挑剔的主妇,也矜持了起来,不好意思随意下手挑拣。
我吃过最好的水蜜桃叫无锡玉露水蜜桃,据说它是奉化水蜜桃一脉经改良的品种,无锡阳山所出为最佳,荣耀归于无锡,也很应当。
我们在国画中看到的桃子,嫩黄的,顶上一抹嫣红,煞是好看。张大千当年为朋友画寿桃贺其母亲寿辰,因念其友孝心,特意多染了一些红色,并说明多用的洋红不另外收钱,这也是画坛趣闻。一般人自然也觉得黄中透红的桃子最好,而且越红越好。而玉露水蜜桃却没有一丝红色,颜色是如摩挲多年的旧玉,通体温润娇嫩的淡黄色,淡得近乎白。至熟时刻,转为淡淡有通透感的蜜色。只要掀开一点点桃子皮,汁水就涌出来。有人说,上佳的水蜜桃可用一根吸管吸尽桃汁,只余桃核,这未免太过戏剧化。不过玉露水蜜桃色如玉,汁如朝露甘美丰润,名称实在贴切。
检验正宗无锡玉露水蜜桃的两个终极指标,是这种桃子桃肉虽极为细腻,但却含有一丝丝的纤维;附着在桃核上的果肉难以食净,且吃过后一定会塞牙缝。好像一个接近完美的女子,也有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坏脾气。
阳历八月中旬桃子当令,正逢家父生辰。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向来都是父亲先尽着妇孺家人,唯父亲生日当天家宴尾声,会上一大盘上好的无锡玉露水蜜桃压轴。这时,父亲不再推让,在全家人的簇拥下,喜盈盈、心安理得地享用那只最大、最丰满、最甜熟的玉露水蜜桃。父亲极爱吃水蜜桃,他先闻一闻,眼神流露出赞美之情,用不轻不重的手法搓一下桃子的表皮,这样,桃皮会变得比较容易剥下。轻轻一揭,甜香醇厚、蜜一般的汁水不停歇地顺着父亲的大手往下滴,浓郁的果香也喷薄而出。大家轻轻欢呼,叹这仙品般的果子,给了我慈爱的父亲一年一度应得的酬偿。
现在这样的水蜜桃难觅了,虽然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价再高、包装得再矜贵也不中用。桃子的颜色也白,但白得孱薄,甚至有隐约的青色,有时候有一抹红,好看是好看,却是品种不纯正的证据。凑近一闻,没有醉人的果香,淡水汽,桃子皮极易剥离。糟糕的是桃肉无汁,可轻易离核,几乎可以掰一块下来当饭吃,而这口感也正如嚼了一口烧坏的陈米饭一般,自然也不会塞牙了,真让人惆怅。
无论如何,我不想带着对一种食物的怀恋和感伤结束这个故事,虽然所有再难重现的美好是那么让人深深怀恋和感伤。还是说一个与吃桃子有关的童年趣事吧。
小时候,我大概算个讨人喜欢的小孩,邻居都喜欢喂我吃各种好吃的。唯吃玉露水蜜桃,大家皆视为畏途,因为太多汁液,沾上衣服,留下一摊黄渍,要等桃子落市才有可能洗掉,非常讨手脚(麻烦)。还是隔壁的彬阿姨想出法子,将小小的我脱个精光,放在一只大澡盆里,让我捧着水蜜桃吃得一身桃汁,然后连人带盆端去莲蓬头下冲洗。每想象自己幼时这酣畅淋漓的夏日食桃情景,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