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10/11页)

所以,我觉得塞尚画他夫人的那些画像(尤其是着红装的那一幅)比画M.杰夫罗伊、女管家和园丁的画更有趣。同样,《两个玩纸牌者》就比《四个玩纸牌者》更让我喜欢。

但我们要记住,他在人物画像中虽然画出了“苹果”性,但他也有意画出所谓的人性、人格和“肖像”这些陈腐的物性东西。他刻意把这些绘出来,刻意把手和脸画得普通,因为如果他画得太完美这些东西就又落俗套了。一涉及人,男人和女人,他就无法超越陈腐的观念,不得不让它们介入、影响自己。特别是对女人,他只能做出俗套的反应,这一点真令他发疯至极。无论怎样努力,女人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已知的、陈旧的客体,他无法冲破理性概念用直觉去感知女人。对他妻子则是个例外,他至少了解到了她的“苹果”性。可对他的女管家他却做不到这一点,把她画得落俗套,特别是她的脸,他画的M.杰夫罗伊亦是如此。

画男人时,塞尚时常为了避免陈腐而固执地画他们的衣服,画棉布外衣厚厚的褶子,帽子,袍子还有门帘子。《玩纸牌者》系列里那些大幅的、四个人的,看上去挺俗,那些充斥画面的东西、衣服和人太落俗套了。鲜亮的颜色、精巧的构图和色彩的“层次”等等都无法拯救陈腐的情感,最多不过是将陈旧的情感巧加伪装让它看上去有点意思罢了。

如果说塞尚有时能够避免陈腐并能对客观实体进行完全直觉的解释,那是在他的一些静物画中。我以为这些静物是纯粹的描述,很忠实生活。在此,塞尚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把东西画得很逼真,他没有故意舍弃什么,他成功地,极其直觉地给予我们的是几只苹果和几件炊具的视觉图像。一旦他的直觉意识占了上风并发出喊声,此时他是无法被人模仿的。他的模仿者们模仿的是他笔下的小物件如卷成筒状的台布,那是他绘画中不真实的部分,可他们却不去模仿他笔下的苹果和炊具,因为他们模仿不来。就是这种“苹果”气质让你无法模仿。每个人都该绘出新鲜的与众不同的作品才对,一旦你画得“像”塞尚画的,这画就毫无价值了。

与此同时,塞尚的苹果虽然成功了,他仍然在与俗套做斗争。当他把塞尚太太画得如此“静”,如此富有的“苹果”气时,他让世界不安了。他的希望之一就是让人类的形式和生命的形式停下来,但决不是静止。他要的是动的静。同时,他把不动的物质开动了起来:墙壁扭曲塌落,椅子弯了、翘了,衣服卷得像燃烧的纸。塞尚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要满足他的直感:没什么是真正静止的。当他看着柠檬萎缩或腐烂时他似乎更强烈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保留了一组静物,为的是观察它们的渐渐变化);目的之二是为了同这样的陈腐观念作斗争:无生物世界是静止的,墙壁是静止的。他否认墙和椅子是静止的,他的直觉感到了它们的变化。

他的这两种意识活动占据了他后期的风景画。优秀的风景画会以其景物神秘的动感迷住我们,它就在我们眼前动着。我们会凭直觉激动地意识到,风景画就是如此富有直觉的真。它决不是静止的,它自有其超自然的灵魂,对我们拭目以待的感悟力来说,它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在我们的视凝视中变幻。塞尚的绘画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特色。

可在别的画中,塞尚又似乎在说:风景画不像这样,不像这样,不像这样……每一个“不像”都在画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空白。有时塞尚基本上是靠“省略”来构筑起一幅风景画的。他给陈腐的复杂真空镶上边框,然后把它奉献给我们。其否定的风格是有趣的,可这并不新鲜。因为,“苹果”气和直觉从中消失了。我们所有的只是一种理性的否定,这类东西占据了不少后期的绘画,可它却令那些批评家们兴奋了起来。

塞尚是痛苦的。他一生中从来都没有冲破可怕的理性玻璃墙去实际触摸生命。在他的艺术中,他触到了苹果,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直觉地了解了苹果并直觉地把它送上了他绘画的生命之树。可一旦当主题超出了苹果变成风光、人,特别是裸体女人时,陈腐又战胜了塞尚。他被战胜了,他于是变得痛苦,愤世嫉俗。当男人和女人对你来说是旧货色而你又仇恨陈腐时,你怎么能不变得愤世嫉俗呢?大多数人是喜欢陈腐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是陈旧货色。尽管如此,男人,甚至是裸体女人身上或许会有塞尚所难能领会的“苹果”气。陈腐气干扰人们,所以他抽身而去。他最后的水彩风景画只是对陈腐的抽取。这些画是些空白,周围画着几根淡黄的边框之类的东西。空白即是真空,他以此作为与陈腐作斗争的最终誓言。陈腐是一个真空,那些边框是用来强调其空虚的。

我们可以根据塞尚提供的少许启示就几乎可以立即恢复一整幅风景画,这个事实说明风景画是何等陈腐的东西,它是我们头脑中存在了许久的现成旧货,它存在于方寸之间,你只需得到它的号码就可以把它彻底唤出来。塞尚最后的几幅水彩风景画是涂在白纸上的那么几刷子色彩,那是对风景画的讽刺。“它们给人留下很大的想象余地!”这句不朽的套话让你知道什么是俗套子了。俗套就是为这个而存在的。那种想象力不过是一只杂货袋,里面装着成千上万陈旧而无用的素描和意象,全是俗套子。

我们可以明白,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斗争,意味着逃离陈旧理性观念的主宰,理性意识里充斥着陈旧货,像一块幕布把我们和生命完全隔开。这意味着一场永不休止的战斗。不过塞尚总算弄懂了一只苹果。除他之外我再也不知道还有谁在这方面做出了什么成就。

当我们把它具体到某个人时,应该说这是一个人自我的斗争:一方是占据了自诩的蓝天或自诩的黑地狱的陈腐理性自我,另一方则是他的另一个自由的直觉自我。塞尚一辈子也未曾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他一直在经验的边缘上彳亍。“我在生活中是个软弱至极的人。”他至少明白这一点,他至少为此感到痛苦,这已说明了他的伟大。这和那些个“欣赏”他的自负中产阶级可大不一样!

或许现在该轮到英国人了,或许这正是英国人的可乘之机。他们一直与此无关,似乎在伊丽莎白时代他们的本能与直觉肉体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从此他们就缓缓死去,至今他们已成了僵尸。正如一位聪明而又实在的谦逊的英国青年画家对我说的那样:“我真的认为我们该开始绘出像样的画来了,因为我们已经懂得该怎么画好一幅画了。你难道不同意说我们在技术上该懂的都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