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难以成功的事(第2/4页)

然而这样一种理想化的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是根本行不通的。因为即便官员们都很廉洁,起码的生活水准和必要的官场体面也总得维持。何况低薪制度和官治体制(即“官本位”)也不相容。很难设想,在一个以“官”为“本位”的国度里,官员们竟然会是一副捉襟见肘的寒酸相。本来,正确的做法是“高薪养廉”,即一方面大量裁减冗员,另一方面大幅度提高官员的俸禄,同时禁绝一切“小费”,也不准公车私用、公费吃喝等。但这是做不到的。[11]首先没人敢提,因为“高薪”的方案,与前述道德原则不符,谁也不愿去背道德的罪名。其次,许多官员也不愿改变制度。因为薪水提得再高,也不会超过灰色收入。于是便只好对前面所说的“常例”睁眼闭眼,同时允许地方官的生活费、招待费、馈送上司的礼品费等等,均可以用公事的名义向地方摊派,或用公款报销。

这种变通办法的依据,也是从孔子那里来的。孔子的学说中原本就有“经”和“权”的说法。经就是经常,权就是权变,也就是允许在不改变政策的前提下通融,因此总算是有了“理论根据”。然而由此造成的后果却很严重:官员们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不要说为民表率,能保住自身的节操也已经很不容易。

结果,文官们便大体上分成了三类人。一种是像海瑞这样极廉,这类人很少;一类是像严嵩那样极贪,这类人也不多。更多的人则徘徊在两者之间。他们从小饱读诗书,明德知礼,知道一个正派君子在做了官以后应该廉洁奉公、自我牺牲,却又无法抵御那些“挡不住的诱惑”。于是他们多半采取这样一种态度:随波逐流地接受一些数额不大的“好处”,但也不做太出格的事情。这在当时,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不过,高尚的道德总是要受到表彰和鼓励的。在道德水准普遍下降的情况下,就尤应受到赞扬。这种赞扬不但出于政治的需要,也出自不少人的内心。于是一些人又发现了一种沽名钓誉、投机倒把的好办法:贩卖道德。

人臣的道德,除了忠以外,无非两种,一是廉,二是直。无论何种,都能赢得声誉并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但靠廉洁来获取“清名”,远不如制造“直声”来得便当快捷。具体的做法,是找一个题目去批评皇帝,犯下大不敬的罪,受到廷杖、降职、罢官、流放等惩罚,却可以赢得“直臣”的名声,为今后东山再起、名垂史册打下基础。这样一种“苦肉计”,就叫做“讪君卖直”,也就是讪议人君、贩卖正直。臣僚靠诽谤君父来博取声名,当然决非帝国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却是这种制度的必然产物。因为如前所述,帝国的制度已经默认了官员可以过双重生活,同时又坚持以道德治国,并不肯承认那道德不过只是门面。

海瑞政敌的做法,便正是诬蔑海瑞“讪君卖直”。这一手是很毒的。首先,海瑞之所以打不倒,就因为道德高尚。但如果被指控并确认为“讪君卖直”,那就不但毫无高尚可言,而且是最阴险最卑劣的小人,要遗臭万年的。其次,万历最痛恨“讪君卖直”,有一个名叫邹元标的监察官便曾受到这一指控。这一回如果能把这顶帽子扣在海瑞头上,他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因此,他们在海瑞头上扣了一大堆帽子,有“贬夺主威”、“损辱国体”、“诋毁孔孟”和“崇诡饰虚”等,总之是要把海瑞说成既骄且伪、卖主求荣的坏人。显然,政敌们的预谋,是不但要把海瑞斗倒,还要把他搞臭。

幸亏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气无懈可击,万历皇帝也还不算十分糊涂。在攻击者和捍卫者争辩了一段时间后,万历表态说:“海瑞屡行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至于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见:职务应予保留,但不应有所职司。万历批示说:海瑞“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这就十分荒唐滑稽了:有着高风亮节的人只能“镇雅俗、励颓风”(说白了就是做摆设),而不能“当局任事”,岂非反过来说只有道德败坏、作风不正的人才能担此重任?看来,皇帝陛下本人对所谓“以德治国”,也已经丧失了信心。

当然,这话也可以理解为:只有既道德高尚又长于任事的人才是国家栋梁。但,比较有操守的人已属凤毛麟角,又上哪儿找德才兼备者去?

海瑞看到皇帝陛下的朱批,一定是伤心至极。因为这不但意味着他本人已成为帝国的摆设,就连纲常伦理、仁义道德这些从前被当作立国之本的东西,也被看作了帝国的摆设。于是他一连七次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但每次都为御批所不准。这就等于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里了。哀莫大于心死,何况海瑞此时已是七旬老人。没过多久,他就郁郁寡欢地死在任上。

其实海瑞用不着那么伤心。因为他要做的,原本就是难以成就的事。海瑞对此,应该说多少有点感觉。早在十六年前辞去官职时,他就说过:“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既然如此,做他作甚!

海瑞临终前一定死不瞑目。

海瑞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并不空洞。往大里说,是如杜甫所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往小里说,也不过就是消除腐败而已。腐败对国家对人民都没有好处,政府为什么要放任,皇帝为什么要纵容?他想不通。

当然想不通的。海瑞不可能知道,腐败是权力造成的。权力,尤其是不受限制的权力,天然地具有导致腐败的潜在可能性。道理很简单:当一个人手中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取种种个人利益(金钱、美女),又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和惩处时,有多少人能抵御诱惑、洁身自好呢?这简直就像给了一个人大把的钞票,却又不准他购买任何东西一样困难。

权钱交易在海瑞出山前多年便已普遍存在。当时甚至有这样的生意:一些放债人故意把钱借给穷困的京官。因为该官一旦外放为地方官,收回的利息往往极为可观。还有人借钱给人去买官,收效也一样。显然,这种生意之所以能够开展,归根结蒂就在于权力是可以换钱的。

历朝历代的政治家们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然而他们开出的药方却是诉诸道德,寄希望于各级官员的道德修养。他们的逻辑是:既然帝国规定只有道德的人才能担任官吏,则官吏必不腐败,因为腐败是不道德的。这种想法如果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天真烂漫。用道德来制御权力,根本就靠不住。首先,道德是一种软控制,它只能诉诸良心,而一个人如果良心已丧,道德也就无可奈何。其次,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是可以伪装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样的人我们并不少见。第三,个人的道德品质还是可能发生变化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一个人身边全是贪官污吏,便很难保证这个人出污泥而不染。那么,帝国有什么办法识别真伪呢?没有。有什么办法防微杜渐呢?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