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2/5页)

如此君臣际遇,谁不羡慕,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得宠的诀窍。鄂尔泰也不隐瞒。他曾对人说,当今皇上用人行政,“无甚神奇”,无非两个字而已;至诚。也就是说,皇上待臣下以至诚,臣下待皇上也要至诚。诚则灵,灵则通。如果君臣都以至诚相待,也就上下无阻,彼此相通。君臣之间心灵相通,自然一通百通。所以,在雍正手下当差,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一句话,只要“实心实力”就行了,“一切观望揣摩念头皆无所用,一并不能用”。因为皇上看人并无成见,只看你的心诚不诚。如果忠诚老实,犯了大错误也没关系;如果投机取巧,即便小毛病也难逃谴责(如果无欺,虽大过必恕;设或弄巧,虽小事必惩)。这就实际上是告诫臣僚:在雍正面前,最好老实一点,本分一点,实在一点,一是一,二是二,不要观望揣摩,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文过饰非,不要自命清高。只要不耍滑头不玩花招,雍正这个主子并不难伺候。

鄂尔泰这一套说法,很为雍正所赞赏。他在鄂尔泰的折子上批道:“朕实含泪观之。”这不是假话。因为鄂尔泰的这番议论,确实说到了雍正的心坎上。

雍正这个人,是颇为自信而自视甚高的。有人批评他是“性高傲而又猜忌,自以为天下事无不知无不能者”,有一定道理。雍正一生,有三条颇为自得,也颇为自许。一是自以为一心为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二是自以为洞察幽微,没有什么事什么人瞒得过他;三是自以为一身清白,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心里存不得一点尘埃。有这三条,加上自己又是皇帝,对臣僚们当然没有半点客气好讲。谁要敢在他面前耍点小心眼儿,或被他认为是耍小心眼,那就别怪他不给你面子。

比如前面提到的杨名时,倒霉就倒在这上头。杨名时建议修浚洱海河道,本来是好事,但雍正认为他心术不正。第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早不做晚不做,早不讲晚不讲,偏偏要在自己即将离任又尚未离任的时候提出来?第二,为什么不用保密的折本先请示皇上,而用不保密的题本上奏,故意要弄得满朝上下都知道?第三,为什么不等新官接任以后再由新官上奏,或联名上奏?显然,他是在沽名钓誉。事情明摆着的嘛!修浚洱海河道是何等工程,岂是他离任之前完成得了的?当然只能由后任来做。既然只能由后任来做,为什么要抢在自己卸任之前发表意见?还不是想着把工作留给别人,名声留给自己!为了保证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爱民,竟然和皇帝动起心眼来,不用折本而用题本,什么意思?怕皇帝不告诉天下是他杨某人的好主意嘛!因此雍正愤怒地斥责他:像你这样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甚至没有君父的人,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自命为读书人吗?所以雍正要罚他自己掏钱去修洱海,修不完子孙接着修。雍正说,自己这样处分,就是要“使天下之人知沽名钓誉之徒不但己身获罪,而且遗累子孙也。”

雍正如此苛求于人,他自己又做得怎样?雍正认为做得很好。他说:“朕之心可以对上天,可以对皇考,可以共白于天下之亿万臣民。”雍正这个人,确实是“一心为公”,诚心诚意地想把国家天下治理好。他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十三年如一日。乾即乾乾,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即惕若,戒备谨慎的意思。宵即凌晨,旰即深夜。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就是终日勤勉谨慎,不敢懈怠,清早便穿衣服起床,很晚才吃点东西。这两个词,原本是旧时颂扬帝王勤政的套话,雍正却很认真地做到了。别的不说,光是他批的公文就印行了《上谕内阁》一百五十九卷,《朱批谕旨》三百六十卷,均成巨帙,未刊者还不知几何。此外,还有大量的其他工作。他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勤政精神,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否认。

雍正的个人生活也很简单,没什么嗜好和娱乐,不爱游猎,也不算好色。他也喜欢一些小玩艺,但不玩物丧志。有些东西为他所喜爱,还是因为有用,比如眼镜。雍正因为眼力不好,特别喜欢眼镜。他曾命令工匠制作了多副眼镜,各处安放,以便他办公时随时取用。他还赐给王公大臣眼镜,目的是要他们勤劳公事。他甚至下令给扬灰处的工人发放眼镜,以为劳保用品。在“以天下为己任”方面,雍正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

雍正也不是糊涂皇帝。他曾对群臣说:朕在藩邸四十余年,于人情物理熟悉周知,不是那种没有阅历的娃娃皇帝,也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阿哥。所以他自认为有资格也有能力严格要求臣下。而且,他认为,只要君臣双方都相待以诚,臣下不挖空心思讨好皇上或欺瞒皇上,皇上也用不着猜忌臣下、防范臣下,则双方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种朋友式的关系,比如他和鄂尔泰。

显然,雍正对臣下的要求不低。不但要求他们献身,而且要求他们交心;不但要求他们听话,而且要求他们尽心。一句话,谁心里都不存一点别的念头,“只是一个至诚”。

雍正想得倒好,可惜办不到。君臣分际,隔如天壤。一个高高在上,雷霆雨露都是恩;一个匍匐在下,稍不留神就是错。天差地别如此,哪里还能“贴心”?又哪里贴得拢来?还说交心什么的,拉倒吧!臣下的心思,瞒都瞒不过来,还敢交出去?即便是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为什么呢?怕越分。比如田文镜想“抬籍”,就不敢对雍正说,只好请杨文乾代言。[15]事后,雍正责问田文境“为何不以实告”,还说“朕甚嗔汝”。但嗔归嗔,田文镜下次还是不敢的。田文镜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君臣之际不是什么“恩义兼崇”,而是“天上人间”,哪能不拘形迹,无话不谈呢?

其实就连鄂尔泰,心里也很明白:他对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话都讲出去的。比如雍正嘴巴上说“朕素不言祥瑞”,其实最喜欢搞祥瑞,这就不能戳穿。不但不能戳穿,还要起劲搞。所以鄂尔泰居然是地方官员报祥瑞的第一名。以鄂尔泰之精明,怎么会不知道“一禾九穗,牛生麒麟”等等其实是胡说八道?但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有助于增强雍正的自信心。这就像说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一样,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不必较真,也不能较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一个姓刘的大理令因此而奚落他时,他不但不记恨,反而向雍正保荐了这个官员。他心里有数嘛!

雍正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对群臣说:“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对臣下不猜忌、不防范、不整治吗?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来揭批年羹尧时,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动作,或者傻乎乎地说年羹尧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功劳,雍正能满意吗?显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两总督三巡抚报告黄河水清。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当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给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级。这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叫邹汝鲁的,写了篇《河清颂》来拍马屁,内有“旧染维新,风移俗易”两句,意思是说正因为皇上搞改革,实行新政,黄河才变清了。谁知却使雍正大为恼怒,质问邹汝鲁“所移者何风?所易者何俗?旧染者何事?维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将他革职,罚到荆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话都讲出来岂不更是冒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