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人

有故事的人拥有相似的模样,而他们的故事却不尽相同。

现在,推门走进办公室的这个人应该就是这么个模样的人。平时那个时间几乎就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翻报纸的时间。于是,我问他,有事?他说,没事,没事。他还站在那里不动。虽然,我知道他一定有事,但我还是问,有事?他方动了动嘴说,也没什么事,就来找一个人。

找人就是一件事了,虽然我知道这点,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从灰色的钢厂工作服、黑色条绒布鞋、胳肢窝里夹着一个老式公文包的外观,判断着他要找的人是谁。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不动,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我在信访办一年多,工作无非是听别人带着哭腔讲述自己的故事。心想今天来的也无非是一个受了谁欺负的老乡吧。于是,给他在饮水机接了杯水,又在他的对面坐下——双方在这个时候都期待着发生什么似的。老人喝下半杯水,吭吭哧哧地对我说:我找的人是老羊逼他家老二。他看我没听懂自己的话,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声:外号,是外号。我找杨树林,杨同志……而他叫马建明。得知他家在西郊的马家庄,离城里不是很远的一个村庄。知道这个地方的原因,来自于那座用垃圾堆成的小山。整个城市的生活垃圾,夜以继日地全都运去那里。完全可以说,我们生活的清洁是用那里的污染换来的,就在上个月,我接待了几户上访水源污染的马家庄村民。所以,他说起马家庄的时候,我连说知道。您老,坐着等。

杨树林是我们单位的外事,我们在一个办公室,负责联系政府与城里各个单位之间的一些猫腻儿。或者,下农村处理一些乡间纠纷事务什么的。马建明说自己是杨树林他二舅。于是,我无聊就给小杨打手机,打扰打扰。听得出在电话里,杨树林记不起自己还有个二舅。

我将半掩着的窗帘拉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报纸。我没理坐在边上的马建明。办公室像往日的下午一样安静,偶尔传来“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水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他瞅了我几次,想搭话,又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手头的报纸上每天都在报导一些车祸、奸杀、创建卫生城号召、公安大行动之类的事情。我总是很奇怪,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一天与我们这些公务员的一天一样无所事事地过去呢?以前,我关注的财经版,也越来越没啥好看的,证券版更是心疼,没钱投资的时候,反倒是熊得一塌糊涂。这年头穷得活穷死了!心里说着这句话,放下报纸,我递给马建明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再把洋火丢给他。黝黑的脸上仿佛能看见清晰的红色:瞧您这是……点燃后深吸一口,嘿嘿笑了声问道:同志贵姓?我说自己姓赵。向他做拱手的姿势。大姓呀!他深深的皱纹渐渐抖开了。又问:赵同志,咱这儿别的不管?我说:基本上主要接待信访群众。是!马建明应声。这声音我感觉是那么意味深长。再问:文物哪个部门管?文物?经常去古玩逛,听见这个词,我好奇心一下就来了。马建明凑近了,说自己有个清朝的盘子。

我一想,他到这找外甥的目的在这里。

自各正琢磨着有意思的空儿,杨树林走了进来,他们见面后,几声客套的言语让我听出隔代的生分。我于是以有事为由,独自走到隔壁找人聊天。大约半小时,杨树林猛地露出头,跟我说出去一趟。我回到一个人的安静。办公室的时间,已过下午两点,流淌得很快。坐在桌子前整理文件,攒了攒夹在腋下,送到了文秘刘小晴那儿。姑娘爱开玩笑。这次,瞄准我的新衬衫,赵主任你这件衣服不错。我回她:小蜜送的。见我也不太严肃,她点了点头。行,那你看着给买一件吧?我说完,转身走出了那间充满了女人香味的房间。甚至,到了走廊转弯的地方,还听见沿着阳光泼过来的刘小晴,如笛声婉转的声音:什么啊主任……我的平淡无聊的生活靠这些不疼不痒的玩笑来支撑。杨树林事儿办完了,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开始翻报纸。他看见我来了:赵哥,你猜二舅啥事儿?我和小杨的关系不错,他单身汉一个,宿舍在我家隔壁。我并没提进门时马建明跟我讲的文物的事。见我不吭声,他便饶有兴趣地讲开了:捡到了文物!喔?我微笑:大新闻啊!他说:不是文物。

然后,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下班后,杨树林遇上我,非拉我去喝酒。平时总是这样。酒桌上,我问他:你爸有外号?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种诧异的神色。要不是今天有人到单位找外甥,话题不一定是什么。他指了指自己吃着油炸豆腐的嘴,因为这张嘴,我他娘的也随他了。他立刻在脸上做出了那种表情。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扯到足球联赛,说句真格的,他吧唧着的那张嘴的形状,真是越看越像。

妻子赵琳琳在晚报当记者。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们是夫妻。当年追她没费什么劲儿,平平淡淡的这层关系就从革命友谊升华了。她老家是南方的,随我回北方小城,一直让我觉得欠她,好在她没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晚报社,做起外行看起来风光的媒体工作。其实,她告诉我,无非写小新闻,群众反映之类的烂事,不是什么高工资的工作,她干得起劲,毕竟大学四年学的是新闻专业。以至于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两眼泛光。我觉得她有一种信心,就是指不定哪天什么大事就等着她去报道。然后,她就可以申请提干了。女人喜欢家长里短,还是别有什么大事发生好。我开玩笑似的这样评价她。这时,总是给我一顿狠掐,夫妻间这就算了。受不了的是一个新闻工作者的那种瞧不起你的眼神。晚上睡觉,除了周末例行夫妻生活,平日都是工作交流。一般来说,她说很多,时间是同一块,自然我讲的少。这天赶上周末,吃完晚饭,小琳就进厨房刷碗,我在看电视。按惯例,我猜赵琳琳女士一定要报什么新闻给我听了,她从上学时就是这样,有兴奋的事儿,开讲前总是憋着,一声不吭,你要问她了,她反而跟你装傻。好歹这么多年了,一般遇到这种情况,索性不理会,让她自个儿酝酿去,她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我上个星期跟她去参加同学聚会的路上,跟她开过这样的玩笑,她当着司机的面给了我一句:你当那是屁呀?你们这些公务员!我说:得,我不跟你辩论,你是说了,不过三天之前我早看出来了。

新闻联播结束,她主动坐在我身边。我还没到该“转移”的时候呢,不是还有天气预报吗?我向她打着马虎眼。谁跟你抢电视了?小琳说,有大事跟你说。你不会说拉登找到了吧?我说。拉登我没找到,我觉得一个好新闻送上门了。这次,她连必看的连续剧都放弃了,匆匆催我上床说事。我们躺在床上静默了一会儿,见她没动静,我起身靠在床头看起了报纸,小琳夺过报纸,满脸神秘兴奋地对我说:老公,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事了?我揽过她的肩膀,问:啥事让我们赵女士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