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6/8页)

登上一座陌生的岛屿,北极熊精疲力竭。它吃尸体,腐烂变臭的巨鲸,还有此时乱糟糟一堆分不出形状的什么。北极熊在这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前面伸直了脖子,扁平的额与后颈再次连成直线。它正常时的体重和站姿,两个肩胛会连成一个驮鞍状的拱形,现在它瘦得只支起两个局促的骨尖。经过短暂的默哀,为生存而妥协的北极熊,第一次把嘴埋进铁锈色变质的肉里……它吃下,自己的同类。

传说,生活在极地的爱斯基摩人,将涂抹血液的匕首倒置在坚硬的冰原上。嗅到血腥的北极熊忍不住去舔舐,锋刃在熊的舌头上留下闪电般的伤口。极寒天气,冻住了北极熊的痛感,混合着陌生与熟悉的血,激起它越来越大的兴趣。舔食的速度越来越快,北极熊的两只前掌围拢刀刃,将其视作珍馐。尽管从血管奔流出来的血被努力填回胃里,但过了一段时间,北极熊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越来越慢,直到轰然倒塌在刀刃一侧。血,散尽最后一滴里的热气……北极熊用切割成条缕的舌头,就这样吃掉了自己。

7

到处都是吃,到处都是死……每分每秒,密集发生。

整口吞咽。锯齿下的凌迟。绞缠,勒死。喷毒,溶解。被舌头的黏液糊住,被粗鲁的嘴啃咬,被有力的腭咬碎头骨,被连皮带肉撕成条絮,掏取心肝和肺叶,被推送到腐蚀剧烈的胃酸里。

到处是劫后余生的动物。翅膀撕成条缕的蝴蝶,掉腿的蟋蟀,敲碎边缘的贝壳,被咬穿脚蹼的鸭子,失去鳍肢的海豹。到处是破损的甲壳,折断的刺,被撕扯的鬃毛,掉落的鳞甲和羽毛,带血的牙,灌脓的伤口。大动物身上,同样残留着齿痕和爪印。没有谁逃得过劫数,尾针如箭的蜜蜂会被吃。没有脚,却有八条妙曼手臂的章鱼会被吃。深海里内脏会发光的乌贼会被吃。有着东方人细长眼睛的响尾蛇会被吃。终生穿着囚服的野斑马会被吃。始终在瞭望塔上的长颈鹿会被吃。孕期漫长到22个月的大象会被吃。

消化了一个猎物的肢体,就消化了它的脂肪和肌肉,消化了它的蛋白质、矿物质、无机盐和维生素。当狩猎者的身体,成为某个猎物的葬身之地,内脏吸收着死者肉糜带来的养分,并从中获得热量,是否也意味着,狩猎者同时消化了猎物的情感和欲望,同时继承了猎物的杀机?这个世界,像神秘的多米诺骨牌,或者层叠圈套的玩具套娃。一个杀手杀死另一个杀手,是为它腔肠里的某只动物复仇。一个杀手杀死另一个杀手,也是为了奉献,为自己的天敌提供营养更丰富的晚餐。循环的杀戮,每一个正被捕杀的弱者,都曾是捕杀别人的强者。当我们从猫的嘴里救下一只小鸟,对无数虫子来说,我们就等于制造了恶魔。这是人类的伦理困境:不救,就是纵容罪恶;救,就是延续杀戮。

也许自生自灭,正是上帝在源头的伟大设计,他为自己放弃管理的懒怠找到了赦免的充足理由。何况恩怨交融,拯救者的形象有时恰恰是天敌或克星。如果没有狼,最弱力的羊也不会被淘汰并参与繁衍,羊群则早已因食物匮乏或基因缺陷而濒临灭绝。从这个意义上说,狼的杀戮迹近恩典。也许,上帝伤害众生是一种必要的作为,因为在血腥里才有他的护佑。

有个悲惨的自然界法则:这个世界的孩子,主要是作为食物生产出来的。那些卵粒、蛋、蠕动的爬虫、刚刚覆满胎毛的身体,总会被饥饿的嘴吞咽。那些微小的浮游生物,那些透明的鱼卵,那些密集孵化出来的昆虫,那些胎毛濡湿的羊和鹿……动物中的幼体多数都会死去,以喂养其他。吃了这么多东西,总要生出点什么让别人吃吧?这是基础的报偿。性,不过是在延续自己的种族,生产喂养别人的粮食。

还有些互为捕食者和天敌的例证,物种之间成为直接而终生的对手。这是立即兑现的复仇。蜘蛛吃蚂蚁,蚂蚁也吃蜘蛛。狮子可以杀死鬣狗,鬣狗也可以杀死幼狮。在某个孤远之岛,天气暖的时候,蛇吃老鼠;天气冷的时候,老鼠吃蛇。蜻蜓幼虫吃青蛙幼虫,即水虿吃蝌蚪;青蛙成虫也吃蜻蜓成虫,维护公平。昆虫之间,手足相残是常事。蜘蛛必须独居,它们会吃掉自己的同类。人类捕捉的若干螳螂如果没有及时从广口瓶里放出去,它们会在有限的空间里挥舞镰刀,撕开兄弟姐妹的身体大快朵颐。草蜻蛉的一个卵粒成为另外一个卵粒的杀手。因为生产中的母亲将卵产在叶片上,当它饿了,就暂停生产,转过身去,一个一个将卵当作营养品吃掉;然后接着生,饿了接着吃。杀戮因为平易而变得亲切,兄弟相残,新娘吃掉新郎,母亲吃自己的幼仔或者幼仔吃自己的母亲……珍贵的蛋白质营养不供给他者,只用于家族内部的喂养。

什么使万物结盟?是立约的血。吃和被吃,没有道德和伦理,只是日常与必然,是分外公平的交易。没什么不公,不公只是局部观念。从宏观角度来说,公正,本身不是由无数细小的公正所累积;恰恰相反,大公正,是由诸多零零碎碎的不公所构成。

来到这个世界时,都是完美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时,谁也无法再像婴儿那样白璧无瑕,都是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和杀戮者……指纹神秘,完成死神的最后封印。所有物种被困在时间的琥珀里,通过吃与被吃,接近永生。

8

三天前,少年从网上买了蚂蚁养殖箱,店家附送放大镜、喂食管、挑逗棒,还有若干粒幸运草的种子。容器灌注着蓝色的透明凝胶,既可当作蚂蚁的食物,也是它们穴居时的建筑材料。不知道它们如何散发身体的热量,蚂蚁皮革质地的衣装,看起来,和封闭的蚁箱一样憋闷。

在蚂蚁城堡远端的觅食区,少年放了腰果的一粒碎屑。探险者很快发现了坚果,但这只蚂蚁侦察兵不具备书本上歌颂的美德,它没有返程通报团体,而是独享美味,整夜它都没有离开这个既有食物、又有水源的区域。严守领地,这个守财奴不像是在看守集体财产。第二天早晨,少年把一小片桃子放进觅食区,并非看守蚁的情报,而是浓郁的甜味诱惑着,陆续赶来两三只蚂蚁,其中一只饱食之后,返程,与沿途的蚂蚁交换信息,通知它们前往蜜源地。

本来,少年按照说明,用塑料棒在凝胶上扎出几个孔洞,希望蚂蚁选择这些天然的凹陷,尽快开始挖掘地洞。据说蚂蚁一般在搬迁数小时后动工,可少年等了三天,这些蚂蚁毫无举措,继续在地表游荡。多数时间,蚂蚁消极,一动不动,并非勤勉的劳动者。因为胶管中的蚁群运到,就有三分之一阵亡。少年隐隐怀疑,团队中的建筑师在转运过程中没能幸存,剩下的蚁众缺乏隧道的设计能力,只好任由尊贵的母后和自己一起暴露在危险的平面。蚂蚁并非少年以为的那么忙碌,多数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受到震动时才行动——以蚁后为中心,蚁群的腭对着圆周的各个方向,放射状散开,警惕任何方向的来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