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7/8页)

抑或,这是个灰心的女首领,体型硕大的蚁后指挥工蚁保持尊严,无需为囚禁它们自由的人表演挖掘隧道的技艺。仅靠身体释放的化学元素,蚁后使臣民至死捍卫对它的忠诚。陆地上最小的动物和最大的动物,采取了同样的政治策略,蚂蚁和大象,社会统治者都是“女王”。

蚂蚁对自己的母亲言听计从,这对少年来说,是遥远到陌生的经验。自从母亲出家,他已彻底失去护佑。他已有两年时间不吃肉了,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并非信仰,他觉得所有的肉都让他恶心。由水果和蔬菜填充的身体里浆汁饱满、气味清新,可少年的内心并不素静,好像有什么肉食者的焦虑并未得到缓解。当夜游的少年回到空寂的家门,他感到了惊悸和疲倦。地上爬着一只不到2厘米的千足虫,像圆珠笔里那截小弹簧那么长,它有那么多只脚,爬起来像是要跳错乱的芭蕾。少年一脚踩死了它,然后将这条新鲜的尸肉投进了蚁箱。

当少年观察蚂蚁的时候,也许就在他的背后,命运中的影子巨人也在观察他;星球一样的神明,观察巨人;宇宙一样的无限,观察神明……所以,蚂蚁在秘密涡流的中心,搬动一粒比芝麻还细小的残渣。人类不会关注蚂蚁的胸腔,如同人类的悲喜早已习惯被神灵忽略。没关系,离开神的眷护,人类依然可以相濡以沫,到了枯竭的最后,依然可以相互哺喂自己的血。

整夜未眠的少年没有脱鞋就歪倒在床上,尽管他很小心地选择角度,才能让枕头避开自己疼痛肿胀的脸,他挫伤的手指也难以解开鞋带上复杂的绳结。疲惫和恐惧没有让他失眠,少年很快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生着手蹼的人,依稀,不能判断性别。这个人抚摸他的时候,因为没有指肚的凹凸起伏,显得不够专心,少年感觉自己被块抹布潦草地擦拭了一下。他隐隐觉得,那就是自己失去的母亲。他曾经的守护天使,猫一样生着肉垫,来去无声,利爪藏在肉垫里……拳头里,可以突然变出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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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母亲的手,少年最深的记忆,来自童年做过的游戏。母亲做出的手势,总是赢过他,神灵一样准确预测他的计谋。

这个游戏的名字多么奇怪啊,由三种东西组成:用拳象征石头,对称打开的食指和中指象征剪子,摊开的手象征布。石头、剪子、布,它们的共同特点,既是工具,又可以当作凶器——用来砸、捅或者捂,都能够制造死亡。这是手的变形记,变出数种形状,就像同样的一个人包含了天使、魔鬼以及匿名者的多重身份。既天真又野蛮……是游戏,又像隐藏命案。石头、剪子、布,由一只手完成的循环杀戮——只有圆,才能抵达这般物理意义的绝对完美。儿童从成人那里学习这样相互消灭的法则,并使之成为最为普及的游戏。

少年入睡的手,垂在床外。手上有着玩单杠留下的旧茧,以及新伤。除了左手拇指是簸箕,剩下的,是九个以近似同心圆荡开的涟漪,如同旋转的陷入虚妄的星系。这是一双灵巧的手,这是一双恩威并施的手。这双手,曾把火柴别进蜻蜓干燥的有着裂隙的腹腔,或者用针线把许多蜻蜓缝缀在一起,造型就像农村挂在檐角的辣椒串,那么轻盈的身体累积成死亡的重量,它们的膜翅如同堆叠的落叶层,赛璐珞的复眼里全是虚光。这双手,曾经忘我地拨弄和取悦自己的性器,身体的发条绷紧,就像玩具上满了弦;这双手曾沿着两条光洁的小腿,伸进百褶裙,从少女对称分开的肌肤进入她猩红的内部。这双手曾制造工具、弹奏乐器或携带利器,曾进入天堂和深渊——看似万能,其实,不过人类之手的普通作为。

直立行走的人类,解放的核心意义是:给手自由。世界的动物都是用嘴来杀,唯灵长类,可以用手——与众不同的杀戮方式,象征扩大在食用目的之外的施暴享乐。手,人体唯有这一个器官能完成如此丰富的表达。看看它能干些什么?拣选。缝纫。锻打。种植。收割。挖掘。敲击。折叠。研磨。拴系。切割。梳理。筛选。清扫。转移。盛纳。抚摸。演奏。埋葬。指认。暗示。比喻。消遣。拒绝。勾引。猥亵。求乞。挑衅。惩罚。奖赏。羞辱。欺骗。偷窃。损毁。祈祷。拯救。还有,灵长类独特的杀戮。扣动扳机的手,同时也满怀柔情地抚摸爱侣或孩子的头发。身体其他部分无法拥有同样的作为,手,随时可以变成另一类语言,另一种表情,另一副面孔,另一个叛徒。人类之所以主宰世界,正因为能制造工具、自身同时也能变成工具的手。

少年无意识地握了握拳头。他的梦,一个套着一个,像食物链有着神秘的秩序。他曾被视作神童,但时至今日,他并未显现自己天赋的异秉。也许未来和梦境一样辽阔,他可以在自由中无所不能。比如五十岁开始写诗,像阉伶的春梦,花开锦簇。比如衰老时才开始学习游泳,江河渡他,如渡万千的草木和鱼虾。比如,他可以死后开始杀人,就用,这双无辜而万能的赤手空拳。生者被杀了以后进入黑暗,假设他们在黑暗中再次被杀,亡灵是否就得以再次返回尘世?而少年,在地狱里再次获罪而被再次处以极刑,他将跌入更深的深渊。他继续杀,杀更冤的冤魂,让他们得以踏上为自己昭雪的归程。少年在地狱无恶不作,比天堂里胆怯的天使更为勇敢。因为他的每一次沉溺,都有其他溺亡者因此溢出冥河,露出被鱼虾吃尽的眼眶。

作恶,就像做梦那么频繁。难道不成立吗?这是古怪而充满游戏精神的逻辑:惩罚罪恶也是罪恶,杀掉一个无辜者也是无辜的。所谓真理,不过是圣徒身上直接撕下的皮。所谓拯救,不过是教堂的钟召唤信徒,同时那也是罪罚的重锤——每一次铿锵之声里,都有谁死于自身的碎骨之中。因为每次杀戮貌似偶然,其实符合严格而复杂的逻辑链条。生,是偶然的草率,死才是绝对的精密。

月亮的半片圆锯慢慢隐去踪迹,像被销毁的凶器。天空,像刮过胡子的父亲那样泛着青白色……严肃面孔之下的暴力,正在酝酿,生成。少年沉入梦境最深的沙床,他的手像溺水者那些彻底松弛。他不知道自己喂食虫尸后,忘记关闭巢室的透明盖板,蚂蚁奴隶们正逃出牢笼。并非溃逃:每一只张开腭钳,都是全盔满甲的角斗士。潮涌而来,这并非洪水中的逃难者,是洪水般的灾难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