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2/9页)

她不知道大雁来自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它们将抵达哪里,然而就这样看大雁飞过,她内心燃起去远方漫游的渴望。等高空的雁阵远去,她才辨识出,笔画就是一个“人”字。也许一直如此,队形从未改变,只是当她尽力仰头,盯牢无垠的浅灰色中有限的深灰色,对这种奇怪角度的不适和缺氧感,使她眼中的天空多少有些虚幻,使她就像通过火焰上方颤动的气流去观察一样。鸟群就那样,在她的仰望和渴望之上飞翔,以至她在突如其来的慌张与激情中,丧失判断。

那个由翅膀组成的“人”,辐射出强烈的磁力,对她构成难以言喻的神圣的感召。她一动不动地驻足,不能飞,也不能歌唱,她体验着被弃的悲哀。那个奇迹过后,她比同龄的孩子都老了,因为尚还年幼的心脏已体验到无望。

尽管迁徙鸟群只有数十只大雁组成,很快就消失了,但对她来说,那场景依然称得上激动人心,史诗般的壮丽。成年以后,她偶尔重复地抬头仰望,天是空的……童年所目睹的迁徙场面,无声,却在记忆里轰鸣。外婆和自己就像两个濒于绝境的溺水者,仰头,看到穿透海面的万丈光芒。此后,迁徙鸟群成为她的梦境。金色的翅膀形成遮天蔽日的云层,如浪涌,翻滚、回旋、升腾……即使在梦中,她也感到醉氧似的晕眩。

1983年,江苏

迁飞的鸟,将整个内陆湖区域视作越冬地。

越来越多的翅膀。太多了,在湖面,在滩涂,在岸上的灌木丛里。它们不珍惜地到处停落,像地上轻易生长的块茎植物那么繁密。候鸟多得不像话。她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多得,不像神话。

她在湖面捡拾到第一根飞羽的时候,觉得礼物来自天堂。羽枝排列极其精密,翎管像可食用的糯米糖纸那样,是乌蒙蒙的浅灰色。后来她捡到各种羽毛。冠羽。肩羽。尾羽。饰羽。绒羽。就像毛衣上脱落的线头那么平凡,让她有一丝平静中的惋惜。北方人见到燕子就知道春天来了,在这个南方省份,候鸟来的时候,最冷,沿着湖面漫延过来的寒意,穿透她毛衣上细小的缝隙。

湖区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丰富支流灌溉着稻田,也盛产鱼虾。这里不临海,来自远方的鸥鸟也来越冬。鸥鸟像充气玩具似的,忽略体重地漂在水面。不会溺死的鸟,它们会飞、会走、会游,无所不能。它们与别的鸟类不同,恋爱主动方通常是雌鸥,它们在雄鸥身边娇娇滴滴、哼哼唧唧,亲昵地挨挨碰碰,不断对着雄性的下喙轻啄。起初,雄鸥拒绝,但雌鸥仍然纠缠,不断发出邀请,直到雄鸥屈从共度蜜月。

她见识过鸥鸟另外的面孔。湖区有个鱼摊,店家用利刀刮鳞掏腹,赤红的鳃、乳白的鳔、灰的胃、黄的肠、黑的胆囊,间杂古怪的铜绿与疳紫……大堆被扔掉的鱼内脏,湿腥地摊开。鸥鸟狂喜而来,又带着狂怒抢夺。它们一边争食,抢掠破碎的脏器;一边凄厉尖叫着相互打斗,冻疮色的脚蹼踩着地上脏黏的暗血。一截鱼肠被鸥鸟的利喙扯到细绳状,直至断开。当饱食的鸥鸟轻盈飞舞,或者一动不动,眯起仿佛陷入冥想的眼睛……她知道,优美背后,隐藏秘密的残忍与不堪。

星期二下午学校没课。她来湖边看鸟,有时安阿飘陪她一起来。安阿飘比她大几个月,个子高出半头,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不过,她安静,安静到几乎不需要朋友的地步。

这个习惯从童年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养成了。她们之间,呼吸得比针尖刺破织物的声音还轻,老少就像一对聋哑人那么相处;不,比聋哑人还安静,她们之间没有手势。那是恬静而美好的时光,她的内心就像映出飞鸟的湖。她天生早熟,在童年就拥有沧桑者的安宁。她和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地老天荒、梦稳心安。

直到,外婆离世。好时光结束了。她被转移到亲戚家,继续漂泊。

她跟父母见面的机会有限,需要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她是父母的孩子——这是作为知识,而不是作为常识被她接受的。自从转学到这个省份,她暂时寄宿,半年没见过父母。他们在比候鸟还远的远方,未必守信地归来。她刚刚度过自己的十四岁生日,安静的、独自的、无人知晓和庆祝的生日。她习惯独自消化面临的一切。

安阿飘无所事事地用圆珠笔画圈,无意义的旋转曲线。画着画着,笔不出水了。安阿飘脾气急躁,她握牢涩住的圆珠笔,运刀那样在纸上用力地划来划去。不行。安阿飘把圆珠笔一端探进半张的嘴里,天冷似的呵气。将就着,安阿飘终于画出一只简笔的鸟。

记得和安阿飘一起去果园,她俩专门找那种树下落果多的,说明果子大多成熟,果柄与枝条之间已经松动,不会超过扭动一颗纽扣的力量,果实就落在她们采摘的掌心。她看到安阿飘衬衫上的纽扣松脱,像熟透的果柄。她生涩,不如安阿飘散发水果初熟的微甜。她知道她是一枚被虫子啃过的坏果子。安阿飘有着走起来会跳舞的头发……阿飘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吗?她无法启齿,只好转眼看鸥鸟的白羽毛,凿子般鲜红、锋利、纷纷的嘴。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南方的凉冬,她系上外衣顶端的扣子,毛呢织物的微刺,让脖子不舒服。她往回走,才发现自己的短头发在枕骨上方打了结,用手指怎么也通不开。两只手交叠在后脑勺,左手抓住那缕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紧,生生地,把那个讨厌的发结整个撕扯下来。发结中间的死疙瘩非常紧,成了硬结,周围长短不一的头丝呈放射状散开,就像一枚黑色蒲公英。

几个小时前,她的后脑勺在床单上剧烈地磨砺,甚至让肘后出现两块粗糙生涩的区域。除了皮肤摩擦,还有内伤。她像脊索发炎的鱼,又仿佛身体里横穿一把剑,开刃的血槽把她穿透了。

她那时以为三十五岁以上的前辈都老了,老到足够庄严。成年以后她回想起来,那个叔辈当年四十多岁。往事中的人在她的回忆里继续生长,外婆长成神灵的样子,那个叔叔长成幽灵的样子。关于那件事,她做过几次梦。微笑的邻居叔叔,暴露他隐藏在剑鞘之后赤红的凶器。叔叔像个凶狠的打铁人,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梦里的铁匠带着强烈口臭,用老年的猥琐,释放他不能平息的情欲。她惊悸醒来,睁开眼睛,就从那条半梦半醒的裂隙之间跌回真实的十四岁。叔叔富有操作经验,却无法自由滑动,因为她太青涩;所以他只能像慢蛇一样,以摩擦前行。他身体前行的每一步,都是她每一公分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