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4/9页)
与其说她是为了躲避丑闻,不如说,她是作为丑闻回到北京的。父母痛悔于自己的失责,甚至调换工作,把她接回北京,为了让她得以陌生者的面孔开始新生。她得学会幼雁那样的逃生。为了避开天敌,白颊黑雁在峭壁上产卵,筑巢地点高于地面200米。出生几天的幼雁就要主动从悬崖跳落,它必须用柔软的腹部着地才能不摔断脖颈,必须用稚嫩的蹼足迅速穿过危险的岩滩,才能到达河边的庇护所。她必须从不堪往事中陡峭地下降,尽快把自己藏匿起来。她隐蔽来路,像一只蓄意忘记故乡的候鸟。
刚回来的时候,她不出门,跟父母也不交流。传播中的丑闻,使她成为一个自我价值遭到贬低的少女。奇怪,她觉得被父母知晓比起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她觉得丑陋。生疏的父母对她来说,既是遗弃者,又是拯救者。然而,她不再是孩子。她懂,如同叔叔对她的摩擦和开掘,父母同样苟且,自己的生命正是来自于这种苟且。作为成人,父母使用自己的身体。无损尊严,不必抱愧。她呢,洗澡都不看自己,像盲人处理自己的甚至感觉是别人的四肢。梳头她也不照镜子,不看自己的脸。该剪头发了,现在长度尴尬,放下来嫌长,梳起来嫌短,可她不愿出门。得用满头卡子,才能管住那些像漫画人物头顶光芒那样朝着四面八方生长的碎头发。狠狠地,她用皮筋把头皮和头发勒紧,眼梢都吊起来——京剧演员那样的眼梢,活像风流树下的桃花鬼吧?勒得太紧,她额头附近生疼,疼得梳好头发又马上摘下那些卡子……一根一根地取出头发里的细铁丝,像从一个针垫上拔针。她应该承受日常的警示和惩罚。其实,只要还处于父母保护的羽翼之下,她就没有真正摆脱自己的羞耻。
那个侦探似的鸽子,每天嘀嘀咕咕地来访,直到她习惯它的监视。她不喜欢鸽子。如果从归航意义来说,鸽子是行程最短的迁徙者;短得,更像是真正迁徙的模仿和反讽。鸽子偶尔远航,只是炫技,并非出自内心渴望——鸽子更多体现出留鸟的自得。鸽子仓皇,她不喜欢那种凄厉的啸音、警笛般的哨声。以前在湖北,她想等回北京就解脱了;现实并非预想,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多少人心怀梦想,终其一生,不过在小半径里盘旋,模仿着迁徙,不过鸽子的命运。鸽子在图片上象征美好与和平,可如果你从高处观察广场上停落的鸽子,灰的白的……就像有谁倒了碗剩饭,一副不堪的庸相。
餐厅,脆皮乳鸽。死去的小鸽子,焦糖色地跪在盘子里,散发金黄的色泽,和隐藏在肉香里的腥味。或许,这就是她的形象:发光的青春肉体,以及该死的命。她用牙齿撕咬年幼而熟透的那些肉,把它们啃得干干净净。她看着盘子里的骨头残骸。合成V形的锁骨卡在胸骨上,形成鸟类特有的“叉骨”结构。鸟的锁骨所占比例要比人大多了,而且越是擅长飞翔的鸟类,锁骨越发达。经过长期舞蹈训练的姑娘,都会拥有优雅的平行锁骨,她们再轻盈也不会飞。她的锁骨不好看,相比之下更近V形,可她不仅不会飞,走起来都踉跄,甚至需要停顿下来掩饰自己的匍匐。她拿起高耸的片状骨:这个沿胸骨中线的突起称为龙骨,固定着对于起飞来说至关重要的胸肌。龙骨显著、突兀、坚硬,状若袖珍的斧刃——原来,鸟类和她,都在自己体内埋了利器。
她用了很久来拆除体内的引爆器。有时候,她觉得把引擎也拆了,自己活得就像一具整洁漂亮的尸体。由令人恶心的蠕虫变出来的蛹,一动不动,被时间捆绑着,全身勒痕。昆虫从幼体到成虫,不仅体积变化,重点是要长出翅膀。她,无法长出可以飞的工具。后来她迷上了夜跑。飞翔,双脚离地……唯有奔跑与飞翔相似。无数次,她飞也似的奔跑,像逃命的姿态——似乎大地有根,有垂直向上的箭镞。
漫长而艰难的消化,使她爱起来相对困难。她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接受一个有温度的嘴唇和一个有重量的胸膛。爱催生了自卑,她甚至怀疑和自暴自弃。后来她交付了自己,因为难以忍受情感的压力。爱情就像体内的叶绿素,没有它,她无法完成光合作用,无法生成自己的氧和枝叶……这意味着,所有闪光的东西将对她失去意义。而她愿意熄灭所有的光,让他的黑暗主宰,让一切,如夜晚盛纳万物。躺下,用她身体的缺陷迎接陌生之物和未来。当他试图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她习惯紧闭的锁孔,独特的撬动使她发出呻吟,就像锁孔里发出微弱扭动的咔嗒声。打开了,她的身体以及其中闭锁的秘密。她记得在他的鼻息下自己发丝的颤动,记得自己发出幼鸟一样尖声而变形的鸣叫。华丽之鸟,羽毛闪烁着矿物质般不可思议的鳞彩,相互哺喂,将喙置于对方的深喉……浑身频颤,有如交配。他喂她爱情的粮食。
直到图穷匕首现。
丘比特让人中箭,哪有不流血的道理。什么是感情?不过是浪费的时间里,说过的那些废话,干过的那些蠢事——那些无能为力又享乐其中的沉陷。等时过境迁,谈起所谓旧情,多少人敷衍地感叹,它还会被谁认真地怀念?“爱”,这个字,有时近似荒谬的修辞。可她,就是无以解脱,震惊于意外的结局。她在自己的迷宫中,在看不见的深处,连枝带蔓地疼。
疼,作为遗产保留了下来。当她躺上羞耻之床,再次分开蚌壳般闭合的部分……听任探测者打开光线,照射秘密的溶洞。她打开体内的墓穴,迎接崭新的死者。通过流产手术,她成功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一棵核桃树下埋葬了胚胎,她发出指甲般尖利的哭声。她只哭过一次。沙漠是枯死的涟漪,她的眼神如雾如烬,那不过是爱情最后的骨灰。
北京成为新的伤心之地。之后,她极端而决绝地处理了自己,远赴他乡。因为他在北京,这里就不再有她的立锥之地。
月亮啊月亮,就像一只放旧了的地球仪,她要跟随自己笨拙转动的手指飞到人们看不见的背面。无论彼岸有什么。留下萧索的掠食者和它们饥饿的肠胃,她要飞远,哪怕远方埋伏敌人。
2005年,加拿大
她喜欢鸟群迁徙的纪录片。鸟群移动,飞在天上的魔法织毯。缤纷而辽阔的大地图景,收拢在鸟类的俯视里。斑头雁飞越缺氧的高寒地带,飞越喜马拉雅的雪峰之巅。雁阵拍打翅膀所产生的气流,可以托起队尾的末雁,即使它气力弱,也能在集体帮助下抵达目的地。黑雨燕不知疲倦,离开鸟巢前往非洲,然后折返欧洲,它两年不曾驻足,饮食、睡眠和交配,全部在途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