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6/9页)
信天死了。信仰的灯塔照耀,他向着光源走在触礁的路上。他走了那么远,飞了那么远,被拖行了那么远。如果说迁徙,是壮丽而不倦的朝圣队伍……在这个队伍中,有些,将成为献祭。除了事先到安息之所默默离开的鸟,也有鸟只死于飞行途中。飞着飞着,就垂直掉下来,像从天堂里扔下一块诅咒的石头。这个世界,无处不牢笼,黑暗天花板上的星星满含锈迹。死去的鸟,没有飞进它的自由。
据说,信天的骨灰是装在一个饼干筒里偷偷运回国的。他的母亲,不忍儿子装在托运箱里被忽略、被检查、被惊扰,坚持把他放入随手的行李。变成骨灰的他这么轻,信天离开世界的时候比他来到的时候还轻,似乎通过此生,他还回了什么欠下的东西。但愿信天在曲奇饼的奶油香里,能获得一个平生难得的珍贵睡眠。
至死也没有得到女儿的安慰与怀念。信天把自己千难万险地运抵死亡之地,像千百万溯游鲑鱼中的一条。他的女儿由此更换母语和信仰——习惯黄油、面包和牛排,热衷跑步,让粗砾般的阳光把自己晒成麦色,给予陌生人善意,成年以后远离父母。许多移民当初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些不再与他们相认的孩子。为了下一代,牺牲自己——这是鲑鱼的命运。
鲑鱼有着炯亮却愚痴的眼睛,季节一到,它们在各自家乡的河口聚集,溯游而上,寻找童年铺满沙粒的河床。体内的脊索就像一根颤动的磁针,校正它的磁极和方向。倔强的鲑鱼不断摆动鱼尾,直立起来跳跃,像水中的芭蕾舞者,不断从湍流和瀑布中跃起。经游浅滩时,水面可以看到它们宽阔的背脊,以及马达般有力击打的尾迹。为了抵达繁殖地,鲑鱼经历急流险滩,经历一路的牺牲。沿途布满猎食者,水里的,天空的,甚至还有陆地上的熊。雾气弥漫的早晨它们就来了,悬垂的水滴和升腾的热量从熊粗糙的毛丛里散发出来。可以说熊是个粗暴的食客,也可以说它是个精细的挑剔者——熊喜欢浪费,它撕下并享用湿亮的鱼皮,剩留大量鱼肉。被剥了皮、肢体也残缺的鲑鱼仍然活着,受尽折磨才允许去死。微弱而细小的水流,从鲑鱼闪耀的鳃盖里渗出,暖杏色的肉体暴露,像树木有着涡流状的年轮,记录它们渡过的江河湖海。
能够抵达洄游终点的,都是幸存者。
雌雄排卵排精的瞬间,彼此大张布满刺齿的嘴,在高潮中排出发亮的卵粒和精虫。胶囊一样的受精卵粒,是鲑鱼遗留在世的珠宝。为了这些致命的珠宝,它们耗尽最后的气力。矿物石英般闪光的大鱼,产卵后老化得非常厉害,甚至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烂,沉入同样脱落鳞斑的陆续死去的尸堆。
她到北温区的鲑鱼繁殖中心,目睹艰难迁徙之后的死。自从克里夫兰水坝修筑起来,鲑鱼无法越过大坝抵达产卵地。鲑鱼繁殖中心,所谓更好地养育下一代,意味着这一代鲑鱼更悲剧的死。千难万险洄游的鲑鱼,甚至得不到腐烂中静悄悄的死。人类摧毁鲑鱼原本就谈不上美好的蜜月,“生殖工厂”取代了它们临终的身体狂欢。
人们用肘部夹住婚鱼隆起的额头,一只手固定鱼身,另一只手沿腹腔推挤,混合血色的精浆从泄殖腔里排出。对雄鱼不算粗暴,人们直接用利器剖开雌鱼的腹腔,长长一刀,几乎从下巴滑到尾巴……大团晶莹的卵粒,就像卡车卸货一样从腹切口里滑落出来。戴着橡胶手套的工人,搅动肉馅般搅动盆子里的精卵,完成速效的交配和受孕。粗粝带血的暴力婚配,不需要调情和审美,不需要它们婚礼的彩虹体色,不需要肢体的颤抖和悸动。鲑鱼在自然状态,受精卵成活率低,人工可以把生存概率调到九成。幼鱼将在水池,或者塑胶袋和聚氯乙烯的管道里,度过自己作为产品的童年。鲑鱼在繁殖中心产卵,提供人类愿意看到的节目。实际上,鲑鱼被改变了家族的遗训、旅行的终点、告别的墓地……死亡的时间提前,鲑鱼死于尽头之前的自己。
庄子写鲲鹏,是由大鱼变成的巨鸟……鸟是游在天上的鱼,鱼是游在水里的鸟。骨灰已运回故乡,信天算不算一只归心似箭的鸟、一条叶落归根的鱼?他移民,斩断退路,横刀一命,只为自己看不到的未来;他挣扎,放弃希望,横刀一命,只为自己不再看到未来。他的血,不能改变太平洋的咸度,就像候鸟的翅膀无法改变风向。
2014年,北京
服务员戴着尖顶软质的红帽子,步履弹跳,为她端过一套简餐。圣诞节,商场底层的茶餐厅里,重复播放圣诞欢歌。落地窗上,挂的雪花装饰物,直径达至一米,这些由毛织物构成的六角形,边缘缀着银丝绒,逼真模仿出晶状物上的寒霜。食客脚下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空气里飘浮着即时酿制的人造欢乐……像啤酒模具那样有着永不破灭的泡沫。在东方和西方,在北京和温哥华,圣诞节变得一样热烈。不过,此时的圣诞节,蜕变为盛大的商业促销机会,无处不弥散着欢快的钱味儿,似乎信仰也能变成一本万利的生意经。
她在北京逃避过年少时期的黑暗,在北京忍受初恋的惊心动魄与万念俱灰,在北京读书和工作,但她从来没有对北京产生故乡的情怀。不过,哪里又让她有过归宿感呢?和外婆共同生活过的村庄,那个留下耻辱的小城,还是鲑鱼巡游的异域他乡?她和地理意义的联系微弱,不生根的,童年、青春期和成长期都在流浪里。当她成为离群孤雁,反倒有一种宿命之后的坚定。
当年北京留给她的印象,谈不上美好或不美好,只是日常状态的磨损。拥堵的早晨,人人行色匆匆,赶到某个地方去支付自己的体能与热量。头脑、手脚、腰肢或脊背,我们总要出卖身体的某一部分,才能换取把整个人都塞进去的立锥之地。十年后,到处还是追赶的人,追赶公交、艳遇和致富的机会。不能停,停下来就成为遗落站台的落伍者,成为被明天抛弃的弱者。
其实变化真大啊,北京。豆汁变成咖啡,提笼遛鸟变成手游里的宠物和精灵,京剧脸谱变成日韩风里雌雄同体的眼线与唇红,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变成玻璃幕墙的摩天大厦……作为国际都会的北京,是否在城市群中沦为分母,沦为雷同的无数中的一个?
她曾听一位旅美老作家聊天,老人家清瘦、沉稳,在国外多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乡音。他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他回忆当年,北平的普通百姓,哪怕引车贩浆之流都颇识礼数,几乎听不到脏话——那极为不体面,人们耻于为之。他认为,这是因为北平数百年的帝都史,士大夫阶层的礼仪已经沉降到社会底层。内圣外王,修己安人,温良恭俭让等等被普遍认同。伴随消失的青砖灰瓦,老北平如今是记忆里的一座遗迹。现在的北京街道,满耳就是“操”“丫”“屌丝”“逼格”,脏字用于频繁的日常交流,从市井口语到话剧台词,它们出现得就像标点符号那么自然。北京丧失了……它曾经讲究的老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