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7/9页)
就像池塘养不起鲸鱼,北京被称为城市森林的树丛养不起大动物。雾霾低沉。她的一个朋友出国前从未在北京驻留,快二十年了,他决心弥补这一课。没想到抵达当晚,他的眼睛和嗓子极不舒服,雾霾几乎诱发他的哮喘。为了预防病症,他乘坐第二天早班飞机匆匆逃离。他要回到河水浩荡的故乡——那个当初他死命逃开的地方,现在为了救命拼命赶回去。当然,没有哪个故乡能与天堂媲美,否则我们就不曾远离;也许故乡与天堂的相似之处在于,只有远离才能发现它的美,就像站在大地上才能仰望云层。
等她的朋友赶回故乡,记忆里的田园消失。水,早已在河道和村民的嘴唇上一起干涸。没有野花、果实和溪流,稻田里丛生杂草,青壮年离开了,留下的老人都在睡觉。没有劳动的体力和期待的热情,无所事事……整个村庄都在睡。生死恍惚,垂暮者提前躺了下来。
同样的失望,她体验过了。妈妈病逝之后,世间大概只有她记得外婆的生日,她一直把这个数字当作行李箱的密码。如果外婆活着,应该有一百岁了。她突发奇想,在外婆生日那天,回到了自己曾经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面目全非,像是一场骗局。山被炸碎,为了攫取零碎的建筑材料。穿过村庄的河,那是长江无数支流中的一条,当然不见踪迹。长江,起自巴颜喀拉山,直到经济繁华地带的入海口;从众神仰望的高地,到众生喧嚣的冲积平原……长江经济带是全球重要的内河经济带。没有哪条河像长江这样,从远古走到现代文明的核心区域;也没有哪条河像长江这样,被改造得千疮百孔,剥夺得面目全非。城市化进程,如同一场告别故乡的迁徙。据说2013年,中国城市人口已超越农村人口。一个延续几千年的乡土中国,渐行渐远。“故乡”,这个含情脉脉的词语,内涵被改变,甚至从地图上被抹除标记。
像倾巢下的幼鸟,农民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在乡村路上辗转,在生产线的履带上忙碌,在高速公路上奔行、运输……禁止调头!哪里才是故乡,哪里才是彼岸。不停地走,他们没有世亲和宿敌,一生命运悬系于陌生人之间。可以依靠脚旗、颈环和翅标,来跟踪和记录飞鸟;可这些离开家园的人们,如何判断他们的过与往,能否从他们脏脸上的泪痕看到泥色的河流,从他们荒腔走板的口音听出籍贯和家谱?
像倾巢下的幼鸟,农民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可以依靠脚旗、颈环和翅标,来跟踪和记录飞鸟;可这些离开家园的人们,如何判断他们的过与往?
母亲喂养我们年少的胃,故乡的山河喂养我们的往事——这是爱国主义产生的基础。我们曾把营养不良的土壤当作贫瘠的故乡来热爱,可现在,我们难以找到整体的故乡,只剩破碎的土粒。家族、环境、习惯、风俗和传统,靠一代代人来存储和延续;当记忆遭到撕裂和洗除,出现难以逾越的代沟和断崖,某种秘密的遗传密码被篡改了。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难以记得自己昨天的脸。包括北京。
因为洪水和泪水,因为求学和求生,因为逃生和谋生,因为被动和主动;也因为羞耻和遗忘,因为挣扎和受挫,因为绝望和梦想……她不断离开又不断出发。她走过的地方,从乡村到城市,从祖国和异域。有些山清水秀之地,被水泥、塑料和垃圾填充;有些山重水复之地,被闪烁灯光和不熄渴望点燃。梦境中她会混淆母语与英语,现实里她会模糊故土与异乡。她觉得这一代人渐渐丧失了乡愁滋味;瓶装水的普及,使水土不服不再存在。人们不再需要故乡所代表的归宿,像候鸟在孤独的飞行中忘记方向。伤感徒劳,连地球都在宇宙中迁徙,在黑暗中沿着轨道失重地飞行。
第二天,她就会登上返回加拿大的飞机。来去匆匆,往事纷乱,却雁过无痕。像电视里有关迁徙的镜头,到处是密集舞动的羽翅,铺天盖地的鸟令人眩晕……节目结束,只留下斑点频闪的屏幕。这就是她的回乡,天空,空了,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纸,只剩下黑白灰。
是否她的心境与季节有关?这个纬度的冬天难免萧索。当春天如一只巨翼的候鸟飞回,她也许会重怀期待。
她知道,至今北京残留的古建附近,依然麇集燕子。燕子勤勉,衔泥、筑巢、哺食、生育。喉部像颗毛茸茸的杏子,小而强反光的眼睛隐匿在阴影里……燕子凄厉地鸣叫、翻飞,尤其在暴雨之前。它们有着低频听觉,小巧的耳道能感知遥远之外的风起云涌。成年燕子有着幽深的钢蓝色、尾部的镰刀弧度;而刚出生的幼燕,嗷嗷待哺,张大嘴巴时,可以看到它们鲜艳的喉咙——那种黄色,通常是人类用来表示紧急救援的。每三只燕子中只有一只,能得到繁衍后代的幸运。
这些热爱童年和故乡的小精灵,去过哪里,穿越过风暴中怎样的闪电?燕子的体量,相当于一个孩子的拳头,削薄的翅膀既锋利又脆弱,难以想象它们经历的风浪。燕子在高压电线上休息,诗人描绘它们像五线谱。其实是由于很少着陆而只留残根的腿,不适合平地站立,燕子的短处暴露无遗,它们从天才变成残疾。
飞起来迅捷、走起来笨重的燕子,像她自己。每隔几年,她就改换生存环境,以至于她分不清,到底出于被迫还是惯性。她对远方保持谜语般的好奇,缺乏留鸟的忠诚。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让她感到隐隐屈辱,她不能忍受,仅仅是地心引力,就把自己变成一条拴在链条上的狗。有一年脚踝受伤,她愣是拖着撕裂的筋腱,瘸脚去了一趟南美洲。朋友们嘲笑,可她把自己当成一只被捕获的鸟,把踝骨处的护腕当成一枚金属环……佩戴环志,是研究鸟类迁徙的常见方式。如果现实中不能疾走如飞,她就把飞当作自己的行走方式……人们说的遥远,看我飞翔。
每个人都向往变化,每座城市亦是如此吧。从飞机舷窗凝望北京,她发现璀璨灯火组成的图案,充满直线与横线、竖线与斜线,像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被划开数刀……但愿,切割使人们得以分享美味。她向后仰靠,北京渐行渐远。美妙在于往返之间,无论离去与归来,她都愿相信,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个发光的降落点。
坐在飞机上,她像骑鹅旅行的少年。机翼发出脉冲式的红色光闪,间隔的瞬间照亮周围一小团的雨,看上去就像一面磨损过多的玻璃。她想象,无数候鸟秘密地在高空潜行,它们飞得如此盛大又如此安静,如同缓慢移动的整个星空。星空,也像铺天盖地的候鸟群,金色的翅膀擦亮黑暗……我们忽略了日常生活里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