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9/9页)

……日出光芒万丈,她忍不住眯起眼睛。随着热气球高度的上升,无论是数量磅礴的角马,还是集体围剿的鬣狗,都变成微弱的斑点。不知不觉,她流泪了,她突然发现自己获得了飞鸟的视野。地面上的人看来,她也小得近乎斑点吧,像只飞高的候鸟。她把一条胳膊伸出吊篮之外,风吹拂指骨,她觉得自己正在长出季节性的羽毛。

人们曾以为鸟类的呼吸和鼓翼同步,事实上二者各自独立。当静止不动的时候,鸟类的呼吸比哺乳动物更慢;一旦飞行,鸟类的呼吸可以加速到静止时正常速率的20倍。这是内心激情在身体上的反映。鸟类,有着远比人类飞行员更丰厚有力的胸肌,凭借着光线、星宿、气流和磁极组成的地图,它高飞。在勺形的头颅里,每只鸟都藏好一根忠诚的指南针。即使长在两侧的眼睛未必能看到多远的前方,即使优雅前伸的脖颈后面是一双苦力的翅膀,只要终点和希望不灭,候鸟就会出发,密集的翅膀就像移动的花季。

她好奇,鸵鸟和鸸鹋,眼睛都是大且微陷,它们不会飞。鸟类中的善飞者眼睛偏小,如天鹅大雁之类。是否高空展翅,被猎杀的机会相对低,不必时刻警惕;加之俯瞰大地,万物渺小,眼睛大几毫米、小几毫米,并无差别,所以善飞者不再扩张眼眶?可事实上,从出发到回归,候鸟的死亡率很高,能够返乡的只是幸运的少数,衰老成为一种巨大的奖励。候鸟中的许多,死于跋涉或飞翔的中途,死于沙漠、森林、滩涂、积水或极地,死于天敌的追杀和自身体力的衰竭,死于变幻的云层和气流,死于不屈的心……履行诺言,需要昂贵的成本,所以,它们以命相抵。在濒死的疲惫中,它们锐而小的眼睛,最后是否见过蜃气中的天堂?即使星光照耀下的故乡已然死去,候鸟依然坚定地飞往它们的墓地。

季节的钟摆,把时间从此岸摆渡到彼岸。天空没有疆界,唯一的根系,是它学会飞翔的地方——候鸟既是信诺之鸟,又是不断的背叛者。飓风一样的鸟群。暴雨一样的鸟群。交响乐般的鸟群。铺满天空,鸟群不断变换图案,就像上帝传达秘密的旨意。可惜人类鲁钝,使他们无法读懂神的只言片语。古希腊神话中说宙斯曾经化身为天鹅,她觉得,神是可能以候鸟的样貌降临的。耶稣不是一只候鸟吗?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折返,他的复活就是一次迁徙……他在十字架上,打开滴血的双翼。

热气球越升越高,已经难以区别有条纹的斑马和泥浆色的角马——如果你有鸟的翅膀,就不怕停在悬崖上。她不畏惧,如果说还残留一点点害怕,是因为她有几秒钟担心自己会越出吊篮,是因为在奇妙的出神之中,她错觉自己可以飞起来,可以像一只鸟那样飞得那么宁静,有如禅定……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往昔、今生与来世。她想起和外婆共同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天空阴沉,水下的村庄看不到一丝痕迹,蓄积起来的水库淹没了一切,甚至改变了四周的远山。她相信,记忆,就藏在开阔水面的雾气里,如同鸟翼藏在云层之间。

……天上是飞鸟,它们迁徙自己的生活,使之更靠近自由。它们剪开地平线,然后在旋转而闪烁的光团与星宿之间,丧失重力地漂浮,由此体会虚空般的自由。地上是刚刚降生、还围裹湿漉漉胎衣的角马,它们尝试用颤抖的腿站立,以躲避巡行的狮子、有着哀悼泪线的猎豹和凶悍的鳄鱼,尽快加入迁徙的漫长之路。天上和地下,它们一同被召唤着,出发。

她习惯了肉身和精神一起流浪和迁徙,习惯了它们为此遭受疼痛和伤害。她想,肉身就是故乡,灵魂能够远游,甚至带领肉身迁徙。如果灵魂是被肉身软禁的囚徒,那就像是一只围绕墓碑盘旋的鸟。多少年来,她总是被远方蛊惑与召唤,因为若无梦想,整个生活不过是一个庞大的惩戒之所。并且,梦想若无一丝绝望,未免就缺乏神圣——绝望到极端的梦想才几近信仰。是否童年看到的候鸟,成为一生对她的感召?当鸟群开始史诗般的迁徙,那是魔咒——她仰头看到天上的飞鸟,低头开始路上的行走。

神话说:天上一日,等于地上一年。那么,走天上的路还是走地上的路更难?在天上,谁会成为障碍呢?没有,没有谁能伤害神,能阻挠他的意愿,所以神走一天的里程,大地上的生命需要一年才能完成。因为大地充满障碍,河流、石头、山脉、丛林、沼泽、沙漠、悬崖、陷阱、猛兽……需要逾越的,何其艰难。对人来说,甚至无论诱惑还是灾难,都是阻隔。

她想起了雪莱的那句诗:“你从大地上腾空而起,越飞越高,像一团火焰。”候鸟跃升,穿越人神之别。季节与季节之间裂开的口子,它们用羽翼一针针缝合,就像外婆刺绣,候鸟用彩色的羽毛在圆绷着的拱形天堂里绣出丝线。只有神和他的候鸟,能把天地之间的伤口都缝合得那么优美……弓形精湛,她会看到,暴雨之后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