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16/18页)
“想到这里,我哭了起来,就像一位失去王位的君王和一个失去财宝的富翁。但是,不久我便透过泪滴看到了你的面容,看到了你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想起了有一次你对我说的话:‘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的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亲爱的,当死神的翅膀在我父亲的病榻周围拍击时,你对我说了这几句话。昨天,当绝望的翅膀在我的头上扇动时,我想起这几句话,受到了鼓舞,增添了勇气,感到自己在黑暗之中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使我蔑视灾难和痛苦。在我看来,我们的爱情深似大海,高若星辰,宽如浩宇。
“我今天来见你,在我疲惫、愁苦的心灵中有一股新的力量,那就是为得到更伟大的收获,必须牺牲伟大收获的决心。我决计牺牲在你身边的幸福,以便让你在人们面前体面地生活,远避他的背弃和压迫……我昨天来这里时,软弱的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镣;而今天,我却带着无视铁镣沉重、不顾路途漫长的决心来到了这个地方。过去,我来这里,好像一个夜行的幻影,心惊胆战;如今,我像一个充满生气的女性,深深感到应该牺牲,晓知痛的价值,一心想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使之免遭愚昧无知之辈欺辱,同时也使之免受她那饥渴心灵的牵累。过去,我坐在你的面前,活像一个颤抖的影子;今天,我来到这里,要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让你一睹我的真实面目。我是生长在阴影下的一棵树,如今已伸出枝条,以便在日光下摇曳一个时辰……亲爱的,我是来同你告别的,就让我们的告别像我们的爱情一样伟大、庄重,像熔金的烈火一样,使金光更加灿烂。”
赛勒玛没有给我留下说话和争辩的余地,而是望着我,二目闪着光芒,那光芒将我的身心紧紧拥抱。这时,她的脸上罩起庄严的面纱,俨然像一位令人严肃起敬的女王。随后,她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柔情扑到我的怀里,用她那光滑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久久地热吻我的双唇,唤醒了我体内的活力,激发了我心灵中的隐秘,使被我称作“我”的实体自我背叛整个世界,无声地屈从于神灵天规,把赛勒玛的胸膛作为神殿,将她的心灵当作圣殿,顶礼膜拜,毕恭毕敬。
夕阳落山,最后的余晖从花园、园林中消隐了。赛勒玛抖了抖身子,站在神殿中央,久久望着殿的墙壁和角落,仿佛想把她的二目之光全部倾在那些壁画和雕饰上。之后,她向前移动稍许,虔诚地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耶稣那受伤的双脚,低声细语地说:
“耶稣啊,我选定了你的十字架,抛弃了阿施塔特女神的欢乐。我要用芒刺代替桂花枝,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头上;我要用我的血和泪替代香水浴身;我要用盛美酒和多福河水的杯子饮下酸酒和苦西瓜汁。请你让我加入你那以弱为强的信徒行列,让我和那些由你选定的、将心上的忧愁当作欢乐的人们一起走向髑髅地吧!”
随后,她站起来,回头望着我说:
“现在,我将高高兴兴地回到群魔乱舞的黑暗的洞穴中去,亲爱的,你不要怜悯我,莫为我而感到难过!因为看见过上帝影子的心灵,是不会惧怕魔影的;目睹过天堂盛果的眼睛,人间的痛苦无法再使之合上。”
赛勒玛身裹绸衣,走出了那座神殿,只留下我独自迷惘、彷徨、沉思,终于被带入了梦中幻景:神端坐宝座,天使记录着人的功过,精灵高声诵读生活悲剧,仙女吟唱爱情、悲伤和永恒之歌。
当我从这沉醉里苏醒过来时,夜色已用它那漆黑的幕幔笼罩了万物。我发现自己正在那些园林中踱步,耳朵仍在响着赛勒玛说过的那些话的回音,她的一动一静、面部表情和手势姿态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心灵中。当告别及其后的孤寂、思念的痛苦现实展现在我面前时,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心弦松弛了,第一次晓得即使人生下来时是自由的,却始终是先辈们制定的残酷清规戒律的奴隶;那被我们想象为天定秘密的命运,即是今天屈服于昨天,明天必向今日倾向让步。从那天夜里直到现在,我曾多少次思考使赛勒玛宁死勿生的心理戒律;我又多少次将牺牲的崇高与叛逆者的幸福进行比较,以便察看哪个更伟大、更壮美。但是,直至现在,我只明白了一条真理,那便是:真诚使一切行为变得美好、高尚。赛勒玛正是真诚的标志,虔诚的化身。
救星
赛勒玛结婚五年,未曾生一男半女。一个孩子,可使夫妻间建立起精神联系;孩子的微笑,能拉近相互厌恶的两颗心灵,如同黎明将黑夜的末尾与白日的开端连接在一起。
不育女子,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冷眼。因为自私心理向多数男人这样描述前景:生命的继续在于子嗣体躯。因此,他们要求生儿育女,以便他们永生在大地上。
实利主义男子看待不育妻子,如同看慢性自杀。因此,他厌恶她,遗弃她,希望她死,仿佛她是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背信弃义的仇敌。曼苏尔贝克就是一个实利主义者,像黄土一样平庸、钢铁一样冷酷、墓地一样贪婪。他渴望有个儿子,继承他的姓名和性格,正是这种渴望使他讨厌可怜的赛勒玛,在他的眼里,赛勒玛的美德,变成了不可宽恕的罪恶。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不会结果,屈居生活阴影下的赛勒玛不可能生育。夜莺不会在笼子里筑巢,以防将奴隶身份传给雏鸟。赛勒玛是个不幸囚徒,苍天没有把她的生命分成两个俘虏。山谷里的鲜花,本是太阳的温情与大自然的恋意相结合生下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则是爱情与怜悯孕出来的鲜花。赛勒玛在那座建在贝鲁特角海边的豪宅里,从来没有感受到怜悯的气息和温情的触摸。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苍天祈祷,求主赐予她一个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干她的眼泪,用他的目光驱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赛勒玛苦心祈祷,致使天空中响彻祷告声和恳求声。她虔诚求救,呼唤声驱散了乌云。苍天听到了她的呼声,把一支充满甜蜜的情感的欢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终于让她在结婚五个年头之后,准备做母亲,一扫她的屈辱了。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要开花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