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17/18页)
被关在笼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筑巢了。
被丢在脚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东方吹来的微风口上,等待风波吹动它剩余的琴弦了。
可怜的赛勒玛伸出她那戴着锁链的双臂,就要接受苍天的赐赠了。
一个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规律让她准备做母亲,她的欢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欢乐所不能相比的。春天苏醒时的壮美与黎明带来的所有欢乐,全都聚集在曾被上帝剥夺权利、随后又蒙赐予的女人的胸间。
世间没有比腹中胎儿里放出来的光芒更灿烂夺目了。
当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时,赛勒玛十月怀胎,就要产下头胎儿了。仿佛大自然已与她约定好,开始生出百花,并用温暖襁褓包裹青草婴儿。
等待的数月过去了,赛勒玛盼着解脱之日,就像出门人盼着启明星升起。她透过泪帘看未来,看到未来闪着光:透过眼泪看黑暗的东西常常闪烁光芒。
一天夜里,黑暗阴影在贝鲁特角的住宅区里游荡。赛勒玛躺在床上,阵痛已经开始。生与死在她的床边激烈地搏斗着。医生和接生婆站在那里,准备为这个世界送来一位新客。路上已静下来,不见行人来往,海浪的歌声也已低沉下来,只听到曼苏尔·伽里卜的家宅窗里传出高声喊叫……那是生命与生命分离的喊声……那是虚无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声……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无限力量静默面前发出的呐喊……那是躺在生与死两位巨神脚下的柔弱的赛勒玛的喊声。
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时,赛勒玛生下一个男婴。当她听到婴儿初啼声时,她睁开由于疼痛而合上的双眼,向四周张望,看到房间里满是笑脸……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时,发现生与死仍在她的床边搏斗,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我的孩子啊!”
接生婆用丝绸襁褓把婴儿裹好,放在母亲对面,而医生却用忧愁的目光望着赛勒玛,不时默默摇头。
欢乐声惊醒了部分邻居,他们纷纷穿着睡衣去向孩子的父亲道贺,而医生却用慈悲的目光望着母子。
仆人们急忙去向曼苏尔贝克报告后继有人的喜讯,盼望得到赏钱,而医生一直站在那里,用绝望的目光凝视着赛勒玛和她的婴儿。
太阳出来了。赛勒玛将孩子抱近乳房,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她的眼睛,随之一阵抽搐,便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医生走过去,将孩子从她的双臂间抱走,但见两颗硕大泪珠夺眶滚落在他的面颊上,随后低声细语道:
“这是位匆匆来去的过客啊!”
孩子死了,而本区的居民们还在大厅里与孩子的父亲一道欢庆,祝贝克先生长寿呢!可怜的赛勒玛凝视着医生,高声喊道:
“把孩子给我,让我抱抱!”
当她再度凝神注目时,发现死与生依然在她的床边搏斗着。
孩子死了,而庆贺孩子降生的人们依旧把盏碰杯,欢声一浪高过一浪。
孩子与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时分死去,哪个人能将时间丈量一下,并且告诉我们:从黎明到日出这段时间,是不是比一些民族从崛起到衰亡的岁月更短暂呢?
孩子像念头一样产生,似叹气一样死去,如阴影一样消隐,他使赛勒玛尝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没有让她幸福,也没有来得及把死神的手从她的心头移开。
那是一个短暂的生命,自夜末开始,随着白日到来结束,正如一滴朝露,从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干。
那是永恒法则刚刚吐出的一个字眼,旋即后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
那是一颗珍珠,涨潮将之刚刚抛到岸边,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处……
那是一朵百合花,刚从生命的花蕊中绽放出来,便在死神脚下被踩得粉碎……
那是一位贵客,赛勒玛急切地盼他到来,但他却刚来就走了,两扇门刚刚开启,他已影踪全无……
那是一个胎儿,刚刚长成孩子,便已化成了泥土。这就是人的一生,而且是民族的一生,也是太阳、月亮、星辰的一生。赛勒玛把目光转向医生,无限思念地叹了口气,高声喊道:
“把我的儿子给我,让我抱抱他……把我的孩子给我,让我给他喂奶……”
医生低下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太,孩子……他……死啦……你要坚强些,要忍耐,好好活下去。”
赛勒玛一声大喊,随之沉默片刻。接着,她高兴地微微一笑,容光焕发,仿佛知道了一件不曾知晓的什么事,平静地说:
“把我孩子的尸体给我,让他死了也要靠近我的身旁。”
医生把死婴抱起来,放在她的怀里。赛勒玛把死婴紧紧抱在胸前,将脸转向墙壁,对死婴说:
“孩子,你是来带我走的。你是来给我指引一条通向彼岸的道路的。孩子,我就在这儿,你在前面领路,让我们一起走出这黑暗洞穴吧!”
片刻之后,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洒落在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上,那床由母性的庄严守护,被死神的翅膀遮盖着。
医生哭着走出房间。当他来到大厅里,道喜者们的欢呼立即被号哭声所替代。曼苏尔贝克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叹气,既没有淌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呆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右手里还握着酒杯。
第二天,赛勒玛身穿白色婚纱,被放入雪白天鹅绒衬里的棺材里。她的孩子则裹着襁褓,母亲那寂静的怀抱则做了他的棺木和坟墓。
人们抬着一口棺材中的两具尸体,缓步走去;那缓慢脚步酷似临终者的心脏搏动。送葬的人们朝前走去,我夹在他们中间,谁也不认识我,无从知道我的心情。
人们到达墓地,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挺直站着,开始吟诵赞美诗,念咒语。祭司们站在大主教周围,唱圣歌、做祈祷,他们那阴暗的脸上毫无表情,蒙着一层心不在焉的面纱。
当人们把棺材放入墓坑时,一个站着的人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两具尸体合用一口棺材……”
另一个人说:
“仿佛孩子是来带母亲走的。目的在于把母亲从其丈夫的暴虐和冷酷中拯救出来。”
又有一个人说:
“你们仔细瞧瞧曼苏尔贝克那张脸,他正瞪着两只玻璃眼望天,仿佛他没有在一天之中丧妻又失子。”
还有一个人说:
“明天,他的大主教叔叔会给他娶一个更有钱、更健壮的婆娘。”
祭司们不住诵经、祈祷,直到掘墓工将坟土堆好。接着,送殡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走近大主教和他的侄子,用种种善言劝二人忍耐节哀,安慰叔侄俩。我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对我的灾难表示慰问,好像赛勒玛母子不是我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