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8/18页)
“朋友,你瞧瞧我的脸,好好地瞧一瞧,细细地看一看,读一读你想用语言了解的关于我的一切情况吧……亲爱的,你看看我的脸……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
我瞧着她的脸,久久地注视了一番,发现几天前她那还像口一样微笑和像燕子翅膀扇动的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而且呆滞僵死,蒙上了一层痛苦、忧虑的阴影;她那昨天还像高高兴兴接受太阳神亲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肤已经枯黄,盖上了一层绝望的面纱;她的双唇本来像延命菊花,甜汁四溢,如今已经干枯,活像秋风下留在枝头上瑟瑟抖动的两片玫瑰;她的脖颈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样挺立着,如今已经向前弯曲,仿佛再也无力承受头脑里的沉重负担。
我看到了赛勒玛脸上的这些令人痛苦的变化,但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不过是薄云遮月,使月亮显得更加美丽、壮观、庄严。脸上所透露出来的精神深处的秘密,无论其令人多么痛苦难过,都会使面容更加妩媚、甜润;而那些默不作声,不肯吐露内心隐情和秘密的面孔,无论其线条多么流畅,五官如何端正,也谈不上什么美丽。酒杯只有晶莹透明,全呈美酒色泽,才能吸引我们的双唇。那天黄昏,赛勒玛正像一只盛满纯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与心灵的甘甜相互掺杂在酒之中。赛勒玛在不知不觉中演示了东方妇女的生活:刚告别父亲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颈套在了粗鲁丈夫的枷锁之下;才离开慈祥母亲的怀抱,就生活在残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赛勒玛的面孔,静听着她那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默默地思考着,和她一起感到痛苦,为她感到难过。我终于感到时间停下了脚步,万物被遮挡起来,渐而消失,只看见两只大眼睛在凝神注视着我的内心世界,只觉得我双手捧着的那只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直到赛勒玛平静,听到她那从容的话音时,我才从这种昏迷中苏醒过来。她说:
“来吧,朋友,我们现在谈谈吧!趁未来还没有把艰难险阻加在我们的头上,让我们描绘、勾勒一下我们的未来吧!我父亲已到那个将成为我终身伴侣的男人家去了。上天选定的导致我出生的男人去见大地注定的成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过青春时代的老人正在会见将伴我度过其余岁月的青年。今天夜里,父亲与未婚夫商定结婚日期;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终将是很近的。这个时刻是多么奇异,它的影响又是何等强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这素馨花树荫下,爱神第一次拥抱了我的灵魂;也在同一时刻,天命在保罗·伽里卜大主教宅里,写下了我未来故事的第一句话。此时此刻,我父亲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编织我的结婚花环。我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围波涌起伏,像一只干渴的鸟儿,拍翅盘旋在一条可怕的饥饿毒蛇把守着的清泉上空。这一夜是多么重要,其奥秘又是何等深刻!”
在我的想象中,绝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们爱情的喉咙,一心将之扼死在童年之中。我回答她说:
“这只鸟将一直盘飞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坠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扑住,并被撕烂吞食。”
赛勒玛激动不已,话音像银弦一样颤动着说:
“不,不,我的朋友,还是让鸟儿活着,让这只夜莺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过去,世界毁灭,时光衰竭。你不要让它哑口,因为它的声音能使我复活;不要让它的翅膀停止拍击,因为羽翼的沙沙响声能驱散我心中的雾霭。”
我叹息着低声说:
“赛勒玛呀,它会渴死的,也会被吓死的。”
话语从她那颤动的双唇间奔腾倾泻而出,她回答道:
“灵魂的干渴要比物质的渴望更重要,心灵的恐惧要比肉体的安宁更可怕……不过,亲爱的,请你好好听我说。我现在站在一种新生活的门口,而我对之一无所知。我就像一个盲人,因为怕跌倒,所以用手摸着墙行走。我是一个女奴,父亲的钱财将我推到了奴隶市场上,一个男子把我买去了。我不爱这个男子,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你也知道,爱情与陌生是不相容的。但是,我将要学着爱他。我将顺从他,为他效力,使他幸福。我将把一个懦弱女人能够献给一个强悍男子的东西全部献给他。至于你嘛,你则正处于青春,你面前的生活之路是宽广的,而且满铺鲜花和香草。你将带着你那颗炽燃的心走向宽阔世界。你将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做事。你将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生命的面颊上,因为你是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将像主人一样生活,因为你父亲穷,所以你不会成为奴隶,不会因为他那点家财而被带往买卖女奴的奴隶市场上。你将与一个心爱的姑娘结为伴侣:在她过门之前,她会先占据你的心房;在与你朝夕相处之前,她就会与你同思共想。”
赛勒玛说到这里,稍稍沉默、喘口气,然后用哽咽的声音说: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生活之路就将我们分开,让你奔向男子的光荣,让我去尽妇道义务?莫非美梦就这样结束了?莫非甜蜜的现实就这样云消雾散了?难道喧嚣就这样将燕子的鸣啭吞噬?难道狂风就这样将玫瑰花瓣吹散?莫非粗脚就这样将酒杯踏碎?难道让我们站在朗月下的那一夜是假的?难道我们的灵魂相聚在这素馨花树下也是假的?难道我们急忙飞向星星,翅膀感到疲惫,就将我们一下抛入深渊?莫非爱神在沉睡中突然来到我们身边,顷刻醒来就大怒要惩罚我们?难道我的呼吸触怒了夜间的微风,使之顷刻之间化为狂风,意欲撕裂我们,将我们碾作尘埃,然后卷入谷底?我们既没有违背叮嘱,也没有偷食禁果,为什么要把我们驱逐出伊甸园呢?我们既没有玩弄阴谋,也不曾背叛,为什么要把我们打入地狱呢?不能,不能啊!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该!我们相聚的片刻胜似数个世纪;照亮我们心灵的光芒足以征服任何黑暗。假若风暴在这个愤怒的海面上将我们分开,那么,波涛会在那个平静的海岸将我们聚在一起;倘使这种生活将我们杀死,那么,那位死神会使我们复活。
“女人的心是不会跟时间而变化,随季节而更替的。女人的心会久久挣扎,但却不会死亡。女人的心颇似旷野,人将之当作战地和沙场,拔掉那里的树木,烧掉那里的青草,用血染红那里的岩石,将尸骨的头颅栽入土地中。尽管如此,旷野依旧存在,寂静安详,春天照样按时而至,秋天仍然硕果压枝,直到永远……如今事情结束了,我们怎么办呢?请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样分手,何时相聚?莫非我们应把爱神视作异乡客,夜幕将之送来,清晨又将之赶走?难道我们该将心里的情感看成一个梦,睡觉时才显示,苏醒后去而无踪?莫非我们应该把这一个礼拜看作烂醉时刻,顷刻便已清醒?……亲爱的,你抬起头来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说话呀!请你开口跟我说话呀!狂风吹翻我们的船后,你还记得我们共度的那些日子吗?寂静的夜里,你听见我的翅膀沙沙拍击声吗?你能感觉到我呼出的气在你的脸面和脖颈上波涌起伏吗?你能听到我痛苦哽咽的低微叹息声吗?你能看见我的幻影随黑夜幻影而来,又随晨雾消失吗?亲爱的,你对我说呀!你曾是我眼中的光明、耳中的歌声、灵魂的翅膀,以后你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