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10/18页)

赛勒玛沉默下来,而她的面容还在说话。之后,她低下头,垂下双臂,弯下腰,仿佛失去了活力;在我看来,她就像被狂风摧折的树枝,被抛在低洼地,任其干枯,自消自灭在时光的脚下。我用我的灼热的双手捧住她那冰凉的手,用我的眼帘和双唇亲吻她的手指。当我想用话语安慰她时,发现我自己比她更值得安慰和同情。我沉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思考,感到时光在拿我的情感开玩笑,听到我的心在我胸腔里呻吟,不由自主地自己对自己担忧起来。

在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我俩谁都没说一句话。因为焦虑一旦巨大,人便会变得哑口无言。我俩一直默不作声,僵直地呆在那里,活像被地震埋入土中的一对大理石柱。谁也不想听对方说话,因为我俩的心弦都已脆弱无比,即使不说话,一声叹息也会震断它。

午夜时分,寂静得阴森可怕。残月从萨尼山后升起,在繁星中间,显得就像一张埋在灵床的黑色枕头里的白苍苍的死人的脸,在四周的微弱烛光映照下尤其令人心惊。黎巴嫩山脉像被岁月压弯脊背、被苦难扭曲身骨的老翁一样,眼里没有困意,与黑夜谈天,等待黎明到来,颇似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坐在宫殿废墟间的宝座灰烬上。高山、树木和河流随着情况和时间的变化而变换着自己的形态与外表,就像人的面容一样随着思想和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白天里高高挺立的白杨树就像娇媚的新娘子,微风戏动着她那长长的衣裙,然而到了夜晚,它却像一根烟柱,高高插入无垠的天空。午间像强有力的藐视一切灾难的暴君一般的巨大岩石,在夜里却变得像一个可怜的穷光蛋,只有以大地当褥,盖着夜空作被。我们清晨看到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同银色的蜜汁,耳闻它欢唱着永恒之歌;及至傍晚,它却像从山谷半腰淌泻下来的泪河,耳听它在像失子的母亲痛哭、哀号。一个星期以前,黎巴嫩山脉还是那样威严、壮观,其时皓月当空,人心欢畅;而那一夜里,它却变得愁眉苦脸、萎靡不振,面对着徘徊在夜空的暗淡残月和一颗悸动在心中的怏怏之心,显得那样寂寞孤独。

我们站起身来告别时,爱情和失望像两个可怕的魔影横在我俩之间:前者展开翅膀在我们的头上盘旋,而后者则用魔爪掐住了我们的喉咙;前者惊惶地哭泣,后者却讥讽地大笑。当我捧起赛勒玛的手放在我的双唇上亲吻、祝福时,她靠近我,吻了吻我的头发分缝处,然后坐在木椅上,合上眼,缓缓地低声说:

“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我离开赛勒玛,走出花园,只觉得我的感官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幕,酷似雾霭在湖面弥漫。我独自走去,道路两旁的树影在我面前晃动,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魔影在故意吓我。微弱的月光在树枝间瑟瑟颤抖,活似遨游在天空的妖魔向我的胸膛射来的一支支细长的利箭。我的周围一片沉寂,仿佛是黑暗之神捂在我身上的沉重黑色巨掌。

那时刻,存在中的一切,生活的全部意义,心灵里的所有秘密,都变得丑陋、可怕与骇人听闻。世间的美和存在的欢乐让我看到的精神之光,已经化为火,其烈焰灼烧着我的心肝,其烟雾笼罩着我的心灵。万物之声汇成的并使之成为天国之歌的和声,一时间化为比狮吼更加令人恐惧、比深渊呐喊更加深沉的啸鸣。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一下便瘫倒在了床上,就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心被箭穿透,直坠落在篱笆之间。我的理智一直摇摆在可怕的苏醒与不安的睡梦之间,在这两种情况下,我的灵魂都在重复着赛勒玛的那些话:“主啊,求你怜悯!求你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死神宝座前

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桩可笑又可悲的交易,完全被男青年和姑娘们的父亲们所包揽。在这场交易中,多数地方的男青年们赢利,父亲们赔钱,而被当作货物从一家移入另一家的姑娘们,则欢乐尽失,如同旧家具一样,她们就被放在房舍的角落里,面对黑暗,慢慢地消亡。

现代文明使妇女的意识稍有长进,但却因为男子们普遍的贪婪之心,而使妇女们的痛苦有增无减。往昔,妇女是幸福的女仆,如今,她们变成了不幸的女主人;往昔,她们是走在白日光明之中的盲人,如今,她们却成了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过去,妇女们因无知而显得妩媚,因朴实而显得娴淑,因懦弱而显得强壮,如今,她们因娇美而变得丑陋,因敏感而变得肤浅,因知事而变得远离人心。她们能有一日变得美貌与知识、妖丽与德高、身材苗条与心灵坚强集于一身吗?我认为精神升华是人类的法则,渐臻完美是一条缓慢的规律,但它却是一条积极有效的规律。假若妇女在某件事上前进了,而在另一件事上落后了,那是因为登上山顶的路上有障碍,那里不乏贼窝和狼穴。在这座类似于苏醒前的昏厥的山中,在这座布满过去时代泥土和未来时代种子的山中,在这充满奇异嗜好和愿望的山中,不乏这样一座城市,那里的妇女正是未来女子的象征。赛勒玛在贝鲁特将是东方新女性的代表,但她像许多生活在以前时代的人一样,成了新时代的牺牲品,就像被急流卷走的一朵花,被迫走向不幸前进的行列中。

曼苏尔贝克与赛勒玛结了婚,二人住在贝鲁特海滨的一座豪宅里,那是个社会名流、富翁聚居的区域。法里斯老人独自呆在那座孤零零的住宅中,周围是花圃、果园,酷似牧羊人守着一群羊。喜筵日子过去了,洞房花烛之夜过去了,被人们称为“蜜月”的日子也过去了,留下来的便是醋酸加苦西瓜汁的日子,正像战争的显赫与辉煌,留下来的却是战死者的头颅和尸骨,横布在旷野之上……东方婚礼的豪华讲究把青年男女的心灵高高抛向天空,就像雄鹰展翅高翔云端,然后又把他们像磨盘一样丢入海底,简直就像沙滩上留下的足迹,顷刻便被浪潮抹掉。

春去夏至,接着便是金秋。我对赛勒玛的美渐而从一个青春少年对一位黄花少女的慕恋,变成一种孤儿对长眠地下的母亲英灵的无声崇拜。曾经占据我的整个身心的钟爱之情,变成了顾影自怜的盲目忧伤。曾使我热泪脱眶而出的酷恋之情,已经化为令我心滴鲜血的沮丧。曾充满我胸间的思恋呻吟之声,变成了深沉的祈祷。在寂静中,我的灵魂向苍天祈祷,祈求苍天给予赛勒玛以幸福,赐予她的丈夫以快活,让她的父亲放心。不过,我同情也好,祈祷、祝福也好,统统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赛勒玛的不幸是心病,只有死神才能治愈它。她的丈夫则属于那样一种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一切,生活过得舒适、宽裕、快乐,但决不会以此为满足,还常贪图得到本来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就这样,他们一直受着他们的贪欲折磨,直到生命尽头。我希望法里斯老人放心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女婿刚刚娶了他的女儿,得到了她的大笔钱财,便把老人忘得一干二净,对他弃置不理,一心只盼他一命呜呼,好把他剩余的财产全部弄到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