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11/18页)
曼苏尔贝克很像他的叔父保罗·伽里卜大主教。他的性格也像叔父。曼苏尔的心灵简直就是其叔父心灵的缩影。他叔侄俩之间只是伪善与堕落之别。大主教在他的紫色教服掩饰下实现自己的意愿,借悬挂在胸前那闪着金光的十字架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他的侄子,则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清晨,大主教去教堂;白日的其余时间里,他则用来榨取寡母孤儿、平民百姓的钱财。曼苏尔贝克整天都在被腐朽气息污染透的阴暗的花街柳巷里纵情酒色。
星期日,大主教站在祭坛前,一本正经地向信民们宣讲他自己并不遵守的训诫;而在一周里的其余日子里,他就忙于国家政治活动。他的侄子,则利用叔父的权势,把全部时光打发在与那些求职者和追求名利者的交易上。大主教是一个在夜幕掩盖下行窃的小偷,而曼苏尔贝克则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行走的骗子。
百姓就这样在这伙小偷和骗子之间惨死,就像群羊在狼的利爪和屠刀下丧命。东方各民族就这样屈从于心术不正、道德败坏之辈,于是渐而倒退,然后坠入深渊,时代匆匆而过,用其脚将之踏烂,就像铁链将陶器砸得粉碎一样……
究竟是什么让我用这么大篇幅来谈悲惨、绝望的民族呢?我本想记下一位不幸女子的故事,描绘一颗悲伤的、尚未尝到爱情的欢乐便惨遭痛苦打击的心灵……想到那位未曾拥抱过生活便被死神夺去生命的弱女子,我已不再流泪,却为什么谈起遭受压迫的那些无名百姓,我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呢?难道那位弱女子不正是受压迫人们的象征吗?那位在心灵爱好与肉体桎梏之间痛苦挣扎的女子,不正像在统治者与祭司们之间受折磨的民族吗?或者说那种将一位美丽少女带往坟墓阴暗处的无形情感,不正像用黄土掩埋百姓生命的强烈暴风吗?女人之于民族,如同光之于油灯:若灯油充足,那灯光会微弱昏暗吗?
秋天过去了,金风剥光的树木,戏动着飘飞的黄叶,如同飓风戏耍着海水的泡沫。冬天哭号着走来。我在贝鲁特没有一个伙伴,伴随我的只有梦,时而将我的心灵高高抬往星空,时而又将我的心降下埋入地腹。
愁苦的心灵只有在孤寂中安宁,于是我远离人们,就像受伤的羚羊离群而去,隐藏在山洞里,或者得到痊愈,或者默默死去。
有一天,我听说法里斯老人病了,我便放弃了独处,前往探望他。我躲开被车水马龙嘈杂声干扰长空静寂的大道,沿着橄榄树之间的一条小道步行而去。但见橄榄树那铅灰色的叶子上因雨滴而闪闪放光。
行至老人家,我走进门一看,只见老人躺在床上,身体瘦弱,面容憔悴,脸色蜡黄,二目深陷在双眉下,活像两个又深又暗的窟窿,病痛的魔影在那里游荡。昔日那曾经容光焕发、笑颜常驻的舒展面孔,如今紧缩着,愁眉不展,像一张皱皱巴巴的铅灰色纸,仿佛疾病在上面留下的一行行模模糊糊的奇怪字样。昔日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如今已变成皮包骨头,瘦弱不堪,活像暴风中瑟瑟抖动的光秃秃的树枝。
我走近老人,问他近日可好。他把清瘦的脸转向我,颤抖的双唇上绽现出一丝凄凉的微微笑意,用似乎是从墙后传来的微弱声音说:
“去吧,孩子,到那个房间里去吧!给赛勒玛擦擦眼泪,让她平静一些,然后再把她带到这里来,让她坐在我的床边……”
我走进对面那个房间,发现赛勒玛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脸埋在椅背上,屏着呼吸,以免父亲听到她的泣哭声。我缓步走近她,用近乎叹息的微弱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噩梦惊扰的睡梦中的人一样,惶遽地一动,随即坐正,用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仿佛她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幻影,不相信是我站在那个地方。
一阵深深的沉默,仿佛它的神奇影响将我们带回到我们醉于神酒的时刻。之后,赛勒玛用指尖抹去眼泪,伤心地说:
“你看到岁月如何更替了吗?你看见时光怎样使我们迷失方向,我们又如何快步走进了这可怕洞窟了吗?就在这个地方,春天将我们聚集在了爱神的掌中;还是在这里,严冬又让我们在死神的宝座前见面。白日是多么灿烂,而这夜色又是多么黑暗……”
话未说完,她哽咽了。随后,她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往事已浮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却不想看到它。我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来吧,赛勒玛,来吧!让我们在狂风前像铁塔一样巍然屹立吧!来吧,赛勒玛,让我们在敌人面前像勇士一样挺立,用我们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敌人的刀锋剑刃吧!我们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样壮烈;我们得胜时,要像英雄那样活着……在艰难困苦面前,坚定地忍受心灵上的折磨,总比退缩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在油灯四周拍翅扑火,直到化为灰烬的蛾子,要比在黑暗洞穴里平安、舒适生活的鼹鼠尊贵。不经受冬令严寒和各种因素考验的种子,是不能够破土而出,快快活活地饱尝四月的美景的……赛勒玛,来吧!让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这条崎岖小路上前进吧!我们要抬眼望着太阳,以免看见散落在乱石中的骷髅和穿行在荆棘之间的毒蛇。假若恐惧会使我们在半路上停下来,黑夜里的幻影就会让我们听到奚落和嘲讽的呐喊声;如果我们勇敢地登上山顶,宇宙的灵魂就会与我们一道同唱欢乐凯歌……赛勒玛,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擦干眼泪,拂去脸上的愁云。起来,让我们坐在你父亲的床边,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的微微笑容能使他病愈康复。”
她用充满温情、怜悯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然后说:
“你的两眼里饱含失意、绝望之情,怎能要求我忍耐坚强呢?一个饥饿之人怎能把自己的面饼让给另一饥民呢?一个急需药品的病夫能将自己的药给另一病人吗?”
说罢,赛勒玛站起来,然后低着头向她父亲的卧室走去,我紧随其后。我俩坐在老人的病榻旁,赛勒玛强作欢颜,竭力佯装平静,老人也装作快慰、强壮的模样,然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的脆弱,也能听到对方的心灵在呻吟。父女俩就像是两种彼此相似的力量,正在寂静之中相互消亡着。父亲已病入膏肓,因怜女儿的不幸而更趋衰竭;女儿深爱父亲,因眼见父亲临危而由衷痛苦。一颗即将告别人世的心与一颗完全绝望的心,在爱神和死神的面前相互拥抱在一起。此时此刻,我被夹在两颗心中间,心中感到无比悲哀,深切体会到那两颗心中的忧苦。天命之手把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尔后又用力紧攥,直至将他们捏碎:老人像一座被洪流冲垮的老房子;姑娘好像一朵被镰刀砍断枝茎的百合花;还有一个青年,就像被大雪压弯了腰的幼苗。我们都像是天命之手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