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翅膀(第13/18页)

“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吧,孩子!我的双目已看到云外田地,我不会把眼光移离那些仙洞。让我飞走吧,我已用翅膀打碎了牢笼的栅栏……你母亲已在呼唤我,赛勒玛!你不要阻拦我……看哪,海面上风平雾散,船已张起风帆,准备起航了!你不要阻止船起航,不要夺船舵。让我的体躯与那些长眠的人一起安息,让我的灵魂苏醒吧!因为黎明已经到来,幻梦已经结束……用你的灵魂亲吻我的灵魂吧……给我一个饱含希望的亲吻,不要把一滴苦汁洒在我的身上,以免妨碍百花和香草从我身上吸取营养成分。不要把失望的泪珠滴在我的手上,因为它会在我的坟墓上生出荆棘。不要把悲伤的叹息画在我的前额上,因为黎明的微风吹来看见那画痕时,它便不肯把我的骨尘带到绿色草原上去……孩子,我生时爱你,死后也将爱你。我的灵魂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关照你。”

老人望了望我,眼睛稍稍合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道灰色的线条。之后,就连寂静的太空也在窃听着他对我说:

“孩子,你呢,你就做赛勒玛的兄弟吧,像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艰难时刻,你要守在她的身边,做她的终生朋友。不要让她苦恼伤心,因为痛悼死者是先辈留下的陋习。要对她说些开心的话,唱些生活的欢歌,她就会感到高兴,乐以忘忧……告诉你父亲,让他记起我。你一问他,他就会把我们青年时代展翅翱翔云端的情景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就说直到我的生命最后时刻,我还通过他的儿子表达着对他的诚慕之情……”

老人沉默片刻,而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四壁之间。然后,他望望我,又瞧瞧赛勒玛,低声说:

“再不要医生用他的药面延长我的囚期了,因为奴役期已经结束。我的灵魂已在寻求宇宙的自由。不要让祭司站在我的床边,纵然我有过错,他的咒语也不能为我赎罪;即使我清白无辜,他的咒符也不能送我迅速进入天堂。人类的意志不能改变天意,星相家无法让星斗改道。我死之后,医生和祭司们想怎么办,就听他们的便吧!大海的波涛咆哮不止,而船依旧前进,直至航行到岸边……”

那一可怕的夜已过去一半时间,法里斯老人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他那深陷的眼睛,那是最后一次睁眼,将目光转向伏在病榻旁的女儿。老人想说些什么,但未能说出,因为死神已吞饮了他的声音,只有几个字眼从他的唇间吐出,活像深深的喘息:

“夜……过去了……天亮了……赛勒玛……赛勒玛……”

旋即,老人低下头去,面色惨白,唇边溢出微微笑意,灵魂离开了肉体。

赛勒玛伸手去摸父亲的手,发觉那手已经冰凉。她抬起头来,朝父亲望去,发现他的面容已经罩上了死亡的面纱。此时此刻,生命在赛勒玛的体内已经凝固,眼里的泪水也已干枯。她一动未动,既没有喊叫,也没有叹息,而是像雕像似的用呆滞的两眼注视着父亲那静止的遗体。随后她的肢体就像湿衣服一样松软下来,继而瘫倒,前额触及到地面。她平静地说:

“主啊,求你怜悯,让所有被折断的翅膀强健起来吧!”

法里斯老人告别了人间,永恒世界拥抱了他的灵魂,大地收回了他的躯体。曼苏尔贝克占据了法里斯的钱财,而他的女儿仍然是苦难的俘虏。在赛勒玛看来,生活是恐惧在她眼前演出的可怕悲剧。

我依旧徘徊在幻梦与忧思之间。日夜轮番扰我,酷似兀鹰、秃鹫争食猎物的肉。我多么想把自己埋在旧书堆里,以期与先人们的幻影为伴;我又多少次试图忘却自己的现状,借读经典返回古代的舞台。然而这一切毫无作用,却像用油灭火,火烧得更旺。我从先人的行列中看到的只有黑影,从各民族歌乐里听到的只有哭号。在我看来,《约伯记》686比大卫的乐声更美;《耶米利哀歌》687比所罗门的《雅歌》更动听;“巴门劫难”688在我心灵中引起的震撼比阿拔斯王朝689的辉煌事业更强烈;伊本·祖莱克的长诗比海亚姆690的四行诗更动人;如今,《哈姆雷特》691的故事,比所有作品都贴近我的心。

就这样,绝望情绪削弱了我们的视力;除了自己的可怕身影,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失望情感堵塞了我们的耳朵;除了自己那紊乱的心搏声,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阿施塔特与耶稣之间

在贝鲁特市郊与黎巴嫩山脉接合部的果园和丘陵中间,有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那是用矗立在橄榄树、巴旦杏树和杨柳树丛之间的一块巨大白色岩石雕凿成的。虽然这小神殿距离大车路不过半英里,但探古访幽者们当中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它和叙利亚的许多被人淡忘的重大事件一样,隐没在了被忽视的幕帘之后,似乎因为忽视遮住了考古学家们的眼睛,使它得以存在下来,进而使之成为疲惫者心灵的独处之地和寂寞恶人们的幽会场所。

走进这座奇异殿堂,便可看到东墙上有一幅刻在岩石上的腓尼基时代壁画,岁月之手抹去了它的部分线条,四季的更迭已使其色彩斑驳。画面表现的是司爱与美女神端坐在华美宝座,周围有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七位裸体少女,其中第一个手持火把,第二个怀抱六弦琴,第三个捧着香炉,第四个提着酒罐,第五个拿着一支玫瑰花,第六个举着桂冠,第七个拿着弓和箭。人人全神贯注地望着阿施塔特,个个面浮虔敬驯服表情。

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年代较新,图像亦较清晰的壁画。画面上画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拿撒勒人耶稣,旁边站着他那悲伤痛苦的母亲玛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692,还有两个痛哭流涕的妇女。这是一幅拜占庭风格的壁画;种种证据表明,该画创作于公元五世纪或六世纪。

神殿的西墙上有两个圆形窗子,傍晚时分,夕阳从这里射入殿堂,照在两幅壁画上,仿佛画面上涂了一层金水。

神殿当中有一块方形大理石,四周有形式古朴的花纹和图案,其中有一部分已被石化了的血迹所遮盖。足以表明古人们曾在这石头上宰牲献祭,并在上面倒过作为供品的美酒、香料和油脂。

在这座小小神殿里,有的只是一片令人心慕神往的沉寂和一种神奇莫测的肃穆庄严气氛,用它那波动起伏吐露着神的秘密,无声地述说着历代变迁和百姓由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状态,从信一种宗教转向信另一种宗教的历程。它能把诗人带往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说服哲学家相信人是宗教的造物,人能感受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能想象出感官不曾触及的领域,进而为自己的感受画出符号,用之证明自己的内心隐秘;人能通过语言、歌曲、绘画和以造型出现的雕塑,将自己生前最神圣的爱好和死后最美好的愿望和幻想形象化、具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