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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八点,他在××市下了车。然后继续坐车往一个县城。红铅笔的线条到此戛然而止。按约定,那个人明天十二点会在市里的××宾馆××号房间等他,他在如数递上那人需要的东西后,便可带上支票迅速离开。

作为地图的补充,是那个人在地图旁边写下的几个地名。下面他所做的,是用脚把它们串联起来,到达事情的终点。据对方描述,那是一间三层的红砖楼房,它在贫穷的村子里显得鹤立鸡群。村子里,大概还在流传着楼房的男女主人在南方的一段奇异经历。或许在他们看来,南方的那个老板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傻瓜。

那个人说,自从有了那笔钱,男人果然就开始游手好闲,他们经常吵架,完全没像人们预料的那样过上幸福生活。那男人每天在外面喝酒赌钱。

他眼泡浮肿,皮肤黝黑,眼睛陷在肉里,就像龙眼核。几年前,他决定由自己来安排生活,便娶了一个在他厂里打工的女孩为妻。他焕发了一段时间的青春。但后来他发现她一直在跟厂里的另一个男孩私通。他怒不可遏,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他们本来就是恋人。

他有些惨淡地笑了笑。他答应跟她离婚,并鬼使神差地给了她一大笔钱。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他坐在一家饭馆里,炒了一个猪口条,要了一瓶啤酒。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法制节目。一个村子里发生了投毒案,一个中年妇女成了怀疑对象,被派出所抓了起来。派出所的人说,只要承认了,便可以放她回家。于是她就承认了……

坐在电视机下面的一个人老是想跟他说话,故意把茶杯盖碰得叮当响。见他没理,便把茶杯盖磕得更响了,一边还自言自语。

正在这时,一伙人推推搡搡地进来了,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围在中央的那个,长得方面阔腮。跟他相比,其他人都像是猴子。他们七嘴八舌地点菜,每点一道菜,便征求一下阔腮的意见。阔腮一律扬手表示赞同。大家欢呼起来。

那个人还在唠叨不休,后来竟把话明晃晃地指到那几个人的脸上,说,我天天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每干一次坏事,我就在记录本上画一横,那上面已经有十几个“正”字了,等凑满二十个“正”字的时候,我就把它报告给纪委。女服务员见怪不怪,在旁边捂着嘴笑。

一个人对女服务员说,哎,你们老板怎么有这么一个孬包哥哥。

女服务员说,有什么办法,我们老板每次把他送到那个地方,他总能偷偷跑回来。

菜上来了。他们说说笑笑,开始吃喝。

他来到大街上,在一个路口,问了一个教师模样的人。他在一辆写有开往××乡标志的中巴车上坐了下来。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太阳照在身上有些燥热,他往旁边躲了躲,靠在座垫后背上打了个盹。

蒙眬中听到说话声。他睁开眼,是几个孩子。

他又想起小弟。上次小弟在电话里说,这学期他们在练习射击。

下午四点,他出现在一个小镇上。小镇在一条小河边,河水微微发烫。他在一家小店买了瓶水。老板说你也是来收古董的吗,刚才有个人跟你口音差不多,也买了瓶水。他的普通话总摆脱不了方言的尾巴。他想他迟早要栽在这上面。

他来到那个偏僻的小村子的时候,正是暮晚。他迅速勘察了全村的地形。他要找的那幢三层红色楼房很远就能看到。

他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醒过来的时候有一滴露水正滴在他的脸上。天空布满了星星。他一骨碌爬起来,站立了一会儿,朝村子里走去。

远远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怀疑他们是小偷。正是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但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一时又想不清楚。石板路散发出微微的光亮。村前是一座石山,那些大小相间错落有致的青石板看上去像是从石山上潺潺淌下的。村里没有人知道,明天一早,他们将会发现一起惊天血案,那对有着传奇色彩的年轻夫妻倒在血泊之中。

门是虚掩着的。刚才还亮着灯,忽然熄灭了。似乎又感觉什么不对劲。不过已来不及多想。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很顺手。

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他如约赶到市里××宾馆××号房间,敲门没人。他有些奇怪。敲门声惊动了服务员,她问,先生,您找谁?

他是从天上过来的。

让他仍然不明白的是,他到底是因为爱她才这样做,还是因为恨她才这样做?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他要彻底失去她了。

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天空有了尖锐的重量,整个儿压在他胸口上。

这时他才忽然明白,正是对她的爱或者恨支撑着她,让他活了这么久。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她,他依然要过着那种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日子。

而现在,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忽然坐起来。他要把事情作一些修改。

他可以修改。他也完全有权利修改。

他走到那幢三层红砖楼房前,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显然,她没料到他来。第一眼,她甚至没认出他来。

她面色凝固了,说,怎么是你。

他说,谈一桩生意,顺路来看看你。

她说,有什么看的,我变老了。

他说,钱没让你幸福,爱情也没让你幸福。

她喊一个男人的名字。男人出来了。显然很吃惊。但没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当初,他给他们钱的时候,这男人几乎跪了下来。

正是这一跪,使他感觉到她日后生活的危险。

他说,我要在你们家吃晚饭,你们准备准备吧。

女人叫男的去买菜。男的临出门却有些不放心地瞅瞅她和他。女人有些恼怒。

男人买菜回来了。女人不一会儿弄好了晚餐。他觉得菜有点变味。好像她的手艺不如以前了。

吃完饭,他对男人说,你还是去打牌吧,久别重逢,我总该跟她叙叙旧,等会儿有人来接我。

他掏出一沓钱来放在桌上,说,输了算我的,赢了是你的。

男人的手已经不像当初那么颤抖了,赌气拿了钱出去。从那时候起,他感觉形式上他是胜利了,可实质上他是失败了。所以他就想法子折磨那些钱,仿佛这样能反败为胜。

但男人出门时别有用心或自作聪明地把门留了一条缝。

不出所料,那家伙还是收起了钱。他不禁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她有些脸红。男人甚至都没瞧她,就拿起钱走了出去,让她受到了侮辱。

他也垂下头,默不作声。

吹进来一阵风。他拉灭了电灯。女人很温驯,竟然没有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