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课 一座默默无声的高峰

余秋雨:我们前面谈到的三国魏晋时代的人物,在当时就已经比较有名。曹操、诸葛亮,都是军事和政治上的强人;魏晋名士,都是名气不小的贵族知识分子。但是,那个时代的文化最高峰,在当时差不多没人知道,默默无闻。这是一座隐藏了的最高峰,被云遮住了,而且遮了很久。是的,对陶渊明来说,这个云散得实在太慢了。

按照惯例,我还是想先听听大家对陶渊明的印象。在我看来,一个古代文化人不管在历史上命运如何,他在当代年轻人心目中的印象,却是一个重要的落脚点。他如果天上有知,也会倾听你们的谈论。

王湘宁:在我的印象中,陶渊明是一个崇尚美、爱好自然、怀有理想主义的人,读了他的《桃花源记》,会觉得他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

余秋雨:喜欢做梦的人很多,但你知道最厉害的做梦人是什么样的吗?那就是把自己的梦变成民族的梦。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陶渊明。那梦,叫桃花源。

王牧笛:我非常喜欢陶渊明写的一篇自传——

《五柳先生传》。文章非常短,只有一百来字,里面有一句话很有名,“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所有学生都特别喜欢。这句话是说我喜欢读书,但是我不太想琢磨它里面具体是什么意思,每当我有一些体会,就很高兴,就忘了吃饭。

余秋雨:一钻牛角尖就会把美梦钻破。不求甚解,是一个杰出人物避过文化陷阱的基本策略。

刘璇:他的《饮酒》诗中,有四句我印象很深刻,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是说只要你的心情很宁静,无论身处多么喧嚣的世事当中,都像在静谧的山林里一样。这两句诗对熙熙攘攘的现代生活中的我们格外有启发,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像陶渊明那样回到偏僻的山林里归隐了,我们只能克服浮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宁静纯洁,回归自然与淳朴。

余秋雨:“心远地自偏”,也就是心能移地,这是一种哲学思考。但陶渊明毕竟不会滞留在玄思之中,他立即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感性的美丽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种色彩明亮的大安静。

裘小玉:我喜欢陶渊明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里面有陶渊明对生死的观念,他不是不珍惜生,相反他非常珍惜生,所以才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是以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生,对于俗世中的事情顺其自然,不会特别介怀。死在他看来是一种永恒,所以他会说“托体同山阿”,死去以后就和青山同在。

余秋雨:如果把这首诗读成人们对死亡的无奈,对他人的抱怨,那就错了。它为人类的死亡下了一个最积极的定义,那就是“托体同山阿”。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死亡定义中,没有一个比得上。

王安安:陶渊明有一个非常显赫的曾祖父,就是陶侃,在东晋的政治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是陶渊明似乎从来没有从陶侃那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也不说自己的曾祖父是谁,但是最后他的名声反而比陶侃大。

余秋雨:炫耀自己出身名门,等于是宣布自己没有出息。

炫耀的人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炫耀的片刻,人们正在对比他与家世门庭的巨大差距,从心里轻轻摇头,深深叹息。

好,你们五位都说了,我也加入一份。我本人在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曾经受到过陶渊明的“加持”。那是在十八年前,我为了成为一个独立文化人决定辞去一所高等艺术学院院长职务,却阻碍重重。我说服不了学院里的师生和上级领导,已经到了放弃的边缘。但是就在这时,头顶上似乎出现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呼唤,像一声声催促,又像一声声责问,一声声鞭策,终于使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最后在学院接受我辞职的欢送大会上,我特地引用了陶渊明的这首诗。他的这首诗,是我实现一次人生大转折的路标。

陶渊明所说的“田园”,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精神家园”,既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他本人早年为了家里的生计,做过几次小官,但只要能勉强过日子,他就辞职回家了。我们初一听,他家里有菊花,有东篱,又看得到南山,非常舒适,但应该明白,他必须自己耕种。就像嵇康抡起铁锤打铁一样,亲力亲为。我当时辞职后独自去甘肃高原考察中国文化,“田园”是庞大而不确定的,我在生活上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此一路上就靠陶渊明和嵇康鼓励自己。

丛治辰:秋雨老师,我觉得陶渊明和嵇康毕竟有一点不同,嵇康的日子过得很好,饭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去打铁。打铁是他的个性。物质生活上,陶渊明好像不能跟嵇康比。可以说耕种是他的个性,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养家糊口过日子。这样一比,好像嵇康比陶渊明显得更浪漫,陶渊明却更不容易。

余秋雨:你说得很对,嵇康再怎么打铁,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而且,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不让别人追踪。因此,陶渊明更彻底。

细说起来,陶渊明家里人不少,完全靠种田,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最要命的是,回家三年以后,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四十五岁以后,他的诗文不太讲自己田园生活的潇洒了,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老和死最多的,因此他也成了其中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意识,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也不像屈原、嵇康那么奇丽,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恳切的状态,与人人都能接通,因此变得特别浩大。

前两天听季羡林先生说,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我一听便笑了,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的朴素,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更多地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结果,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以自然为美,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他本人,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领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