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闪问秋雨(第7/8页)
将中国的第一颗探月飞行器命名为“嫦娥”,似乎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彰显和宣传。但是,仔细想来,将中国古典文化和艺术中最具浪漫情调的意象之一,中国的阿弗洛狄特“嫦娥”与一颗没有美感的金属机器联系在一起,发人深思。
现代科技其实对传统文化艺术正顺理成章地侵蚀。不仅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侵蚀,甚至是文化想象的替换。“嫦娥”之类,在我们下一代人、再下一代人的心目中,就可以是某种高技术产品的意象了,泛着冷冷的金属光……这并非危言耸听……
余秋雨:你的想法太保守了,不像你的年龄。一个古典形象的最大魅力在于超越时空,而超越时空的最佳状态是融入新的时空,而不是让新时空中的一切对自己“肃静”、“回避”。嫦娥既然有勇气飞向月亮,为什么没有勇气飞向现代?
另外,这里也存在着一种历史的幽默。我第一次看到伦敦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穿着满台牛仔服演莎士比亚,一下子适应不了,但在看了半小时之后就为莎士比亚高兴了,发现他真的有能力穿越时空,而且,我仿佛也看到他在剧场上空爽朗大笑。
你们那么年轻,千万不要成为因循守旧、咬文嚼字式的老古板。人类史上一切有价值的灵魂都是可以互相对话的,他们都会像飞天一样自由翱翔,这不是谁“侵蚀”了谁,也不是谁“战胜”了谁。这是一种互相“侵蚀”和互相“战胜”,结果指向人类的完整,艺术的永恒。
不得不说中国电影,尤其是大制作,偏爱武侠和古装戏。很多人将之归为对“童话”的回归,武侠是“成人的童话”,而我更愿意指出这些片子的一种特质——异时空。电影不断地讲述古代,难道是当代生活的贫乏不足以生长想象么?作为造梦工程的电影,只能在进述与现实无关的“异时空”时,才能制造出让人获得审美愉悦和观赏快感的“童话”么?对比好莱坞,当代生活照样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获得自由舒展D电影造梦,为什么不能直接给当下的生活松绑?中国人电影中的“现实生活”意象,什么总要和“现实主义”联系在一起?
现实生活不等于现实主义。
余秋雨:很抱歉,我必须指出,你提问题的语言方式太拗,听起来很费劲。
以古代武侠编织现代童话,是中国艺术需要经历的一个美丽阶段。因为只有这样的阶段,才能使我们在艺术上真正超拔历史主义、现实主义的局限。用你的概念,只有琢磨了“异时空”,才能知道我们身边的时空。
但是我相信,这个阶段不会沉湎很久,观众也没有长期陪伴的耐心。艺术家们在翻越一个山口后不会老是赖在这个山口不走了。他们很快就会游荡别处,观众们等着跟随他们走新路吧。
这一段时间的古代武侠童话题材,也暴露了我们电影艺术家的一个大毛病:实在不会“质朴叙事”。这是缺少文学原创力的证据,一时补不起来。
那么多大同小异的炫丽场面,那么多的感觉和哲理,展览得眼花缭乱又苍白无力。如果他们要跳上更高的台阶,必须花大力气修炼“质朴叙事”的功夫。最惊人的想象力,也以“质朴叙事”为基座,例如《指环王》、《哈利·波特》。
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瑰宝,古琴一直是很高层、很小众的艺术形式,它伴随着一个阶层——文人士大夫阶层,并且随着中国社会变革,士大夫阶层退出历史舞台而跟着逐渐步入坟墓。但最近几年古琴回热,看起来形势大好,琴也成为大型音乐会的宠儿,但是,古琴的声音不断通过一层又一层的扩音设备回响在人们耳边的同时,又使得古琴音乐精华——极其微妙处(比如细微的吟猱之音)丢失,从文化的层次上说,更抽离了它深刻的文化属性。古琴音乐从来不为悦耳,流行音乐则一定是和“好听”分不开的。高雅艺术走向大众,还是高雅艺术的变质和死亡?
余秋雨:又太保守。古琴在古代的地位,显然被夸张了。数量少得可怜的文人士大夫的高雅生态,显然也被理想化了。
在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文人都试图通过科举考试做官,整日忙忙颠颠,诗、书、琴、画对他们来说只是“风雅余事”,达到专业水平的不多。诗、书好一些,琴、画的水准大多也只是入门而已,其中尤其是琴,真正能弹的只能是专业琴师,一般文人也不过是摆弄一下罢了。
因此,要说古代文人弹古琴没有表演性,其实那完全是一种萎弱的不自信状态。等到明末江南有一些官僚文人有能力养琴师了,当时也是不惜四处通知、长期张罗,竭力打造若一个个表演场面。阮大诚家里就是如此,已经是非常热闹了。我们不能用臆想中的古代,来批判现代创作。
现代音乐创作中能发现中国传统音乐的特殊美色,应该鼓励。但如果要把古琴曲与民间的原生态音乐相比,我更钟情后者。这一点,我与音乐界的朋友谭盾先生有近似的看法。
艺术形式的创新和维持,往往是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命题。中国古典诗词讲求格律,本来是为其“音乐”美,但是,如今,语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遵守格律,则不一定和坚持诗歌的“音乐”美统一了。本来合二为一的目标,如今已经不再一致。而且,今人学习古诗词,用今天的语言,也很难再直接、生动、纯粹地感受到它们原初的美,就像是兵马俑一类的出土文物,我们看到的,已经褪去了油彩,所以很多人误以为失去颜色的灰色调,就是那个时代的意象。
再者,即使今人完全按照诗韵来作诗,么我们也仿佛是一个盲人在手杖上绘出五色斑斓的图案来,有和无,有什么实质意义呢?
余秋雨:你的表达方式也是太“绕”,听起来不太明白,但我大致领会了你的意思。你认为古诗有当时的音律美,但不必在现代依样画葫芦了。我赞成你的想法。
你们不知道,我能写一手很淳厚的古典诗词。我从小就背诵大量古诗,感谢中学语文老师刁攀桂、穆尼使我有了这方面的鉴别能力,更感谢大学时代的陈汝衡、盛钟健、范民声老师严格地教会了我写作古典诗词的技巧。后来,陈、盛、范三位古文专家都对我写出的古典诗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但我现在完全不写了,因为那些词语方式,与我的真实心情产生了阻隔。前几年,马鞍山市要在李白去世处立一块碑,市民投票让我书写碑文。我提出,如果用辞赋体或文言文来写,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我要用现代散文来写,才能真实表达我对李白、对长江、对中外游客要说的话。他们同意了,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