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战争与和平》,兼谈托尔斯泰的为人与信仰(第4/7页)

在经过几年的痛苦、反省与沉思后,托尔斯泰终于确立了自己的观念。我在这里勉强尝试简明扼要地概括一下他的观念,当然这并非易事。他否定教会的那一套宗教仪式,这种仪式在基督的教诲中找不到根据,施行仪式只不过是给真理抹黑。他还否定教会解释基督原则所形成的教义,认为它们是荒谬的,是对人类理性的侮辱。他只愿相信那些只能在耶稣的言论中找到的真理。他认为耶稣教诲的精髓就包含在“勿抗恶”的箴言中,具体体现为这一命令:“不要发誓”——他坚信,不仅适用于一般的赌咒,“不要发誓”适用于任何形式的誓言,包括证人席上的宣誓和士兵们入伍时的宣誓。另外它还体现在这一训诫中:“爱你的敌人,祝福那些诅咒你的人吧。”根据这种说法,人们不可以向自己的敌人宣战,即使遭受攻击也不能以武力反击。在他看来,坚信一种主张就意味着采取行动,他既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认为基督教的宗旨是爱、谦卑、自我否定和以善报恶,那他就得义不容辞地放弃生命的享乐,投身劳作,经受贫苦,贬低自己,宽恕他人。

然而,索尼娅是一名虔诚的东正教徒,她坚持顺从上帝的旨意,给孩子们进行宗教教育,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尽职尽责。她并不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女人,实际上,她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培养自己的灵性,她除了要生养那么多孩子,哺育他们,让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还得管理这么大一个庄园的事务。她对丈夫改变信仰后的观念既不理解也不赞同,可她还是以足够的忍耐包容了它。不过,对于丈夫将信仰付诸行动这点,她无法容忍,也毫不犹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托尔斯泰觉得自己不该依靠别人的劳动生活,便自己生炉火,自己打水、料理衣物。他甚至请来一个鞋匠学习制作靴子,只为自食其力。他在庄园里和农奴们一起干活儿:耕地、运干草、伐木。对此,索尼娅很不高兴,在她看来,一天到晚干苦力对托尔斯泰毫无益处,即使在农奴中间,这些活儿也是由年轻人来干的。

“你一定会这么说,”她在给托尔斯泰的一张纸条中写道,“这种生活和你的观念很合拍,你喜欢这样,但这并非一回事。我只想说:愿你过得快乐!可我还是很生气,因为你把精力全浪费在伐木、烧茶炊和做靴子当中。这些事作为休息或者调节一下头脑毫无问题,但你不能把它们当作正事啊。”她说得没错。托尔斯泰那种认为体力劳动在任何方面都要比脑力劳动高尚的想法很愚蠢。即使他认为自己不该写小说给那些闲人阅读,他也完全可以找到比做靴子更有意义的事。况且他做的靴子质量非常差,根本无法穿。他变得像农民一样穿着打扮,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据说有一次装完粪便后他竟然直接进门吃晚饭,身上散发的臭气熏得人不得不打开窗子。他彻底丢弃了过去打猎的爱好,成为素食主义者。他认为人们不该为了吃就杀害动物摆上餐桌。多年来,他一直节制着自己的酒量,直到彻底戒酒。在经过一场痛苦的自我斗争后,他又成功戒了烟。

孩子们渐已长大,大女儿达尼亚即将到参加社交活动的年龄了。为了孩子们的教育,索尼娅坚持全家搬去莫斯科过冬。尽管托尔斯泰不喜欢城市生活,但还是遵从了妻子的决定。在莫斯科,托尔斯泰见识到了惊人的贫富差距。“我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觉得,”他曾这样写道,“要是我有多余的食物而别人没有,我有多余的衣服而别人没有,我便产生一种不断重复的罪恶感。”若要说服他,世上本来就有贫富之分,而且它们也将永不消失,是无济于事的,他不会认可。托尔斯泰曾访问过一个供赤贫者夜间留宿的地方,亲眼看见了那里的可怕情形后,想到自己回家后将享用有五道大菜的晚餐,身边有两名身穿礼服、戴着白领结和白手套的男仆伺候,他便感到无比羞愧。他把钱分给那些向他求助的穷人,却起到了坏的作用,他们拿着他施舍的钱喝酒、赌博。“金钱即罪恶,”他气愤地说,“施舍别人钱财,也同于作恶。”按照这个想法再往下发展一点,就会产生这样的观念:财产本不道德,拥有财产就是犯罪。

对托尔斯泰而言,下一步的选择变得明朗了:他决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妻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索尼娅不想让自己沦为乞丐,更不想让孩子们一贫如洗。她威胁托尔斯泰,要到法院去起诉他,要求法院宣布他已丧失管理财产的能力。不知他们经历了多么激烈的争吵,托尔斯泰提出把自己的财产划归给她,却被她拒绝了。最终,她还是同意和孩子们一起分割他的财产。那几年他们持续不断地争吵,托尔斯泰曾不止一次离家出走,但每当念及对妻子的伤害,他又会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他仍旧住在雅斯纳雅·波良纳,尽管家里的生活已相当节制,他仍为这种奢侈而感到羞愧。家庭关系还是处于失和的状态。他不赞成索尼娅安排孩子们去接受所谓的正规教育,索尼娅阻挠他按自己的想法处理财产,对此,他不能原谅她。

在改变信仰之后,托尔斯泰又生活了三十年,由于篇幅所限,我无法细述这三十年间的情形,我不得不将许多重要的事情隐去。总之,托尔斯泰成为一个引发公众崇拜的偶像,不仅被视作俄国最伟大的作家,而且还集小说家、民众导师和道德家等身份于一身,在世界各地都赢得了巨大声誉。有些人出于信奉他的学说想按照他的原则来生活,甚至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然而,当他们真正实践起托尔斯泰的不抗恶原则时,却遇到很多困难。关于他们有许多滑稽可笑的传言,却也引人深思。所幸托尔斯泰生性多疑,又极为好辩,他坚持认定,这是一些居心不良的人造的谣,为此还得罪了不少朋友。无论如何,托尔斯泰的名声越来越大,大批的学生、朝圣的香客、旅游者、崇拜者,以及信徒、富人和穷人、贵族和平民都涌向雅斯纳雅·波良纳。

我前面讲过,索尼娅是一个有着极强妒忌心和占有欲的女人。由于一直想独占她的丈夫,她对陌生人前来骚扰她的家庭生活感到非常厌烦。她甚至不惜贬低她的丈夫,来表达自己的抱怨和痛苦。“他在向人们讲述他那些美妙的想法时,”她写道,“每逢谈到自己就多愁善感,事实上,他却依然过着和之前一样的生活,既好吃,又热衷于骑自行车、骑马,还有淫欲。”另外一篇日记里,她这样写道:“我没法不抱怨,他为了所谓的人民幸福,把自己的家庭生活搞得乌烟瘴气,对我来说,活得越来越辛苦。为了他的素食主义,我得花费更多的金钱和精力来准备双份晚餐。家里人没兴趣听他喋喋不休的关于爱和善的说教,他就把形形色色的下等人搅到我们的生活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