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的礼乐(第2/4页)
佛经里说的如来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后来是爱玲一句话说明了,我非常惊异又很开心,又觉得本来是这样的。爱玲去温州看我,路过诸暨斯宅时斯宅祠堂里演嵊县戏,她也去看了,写信给我说、“戏台下那样多乡下人,他们坐着站着或往来走动,好像他们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数学的线,只有长而无阔与厚。怎么可以这样的婉顺,这样的逍遥!”
天地人清明,亦即能有万物的清明。《诗经》里的事物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亦即是可以兴,可以赋,可以比。《诗经》的兴,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而下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则是赋。那女子在洗荇菜,河水沸沸在手指缝里流过,那荇菜也淘气,它只顾和水嬉戏,一不小心就从手里漂走,长长短短的都散了,捞也捞不及。这时岸上有个年青男子看看,只觉生命像小孩手里的一条活鱼,它迸跳起来,小孩又喜又惊。他忽然爱起那在洗荇菜的女子了,这爱竟来得无因无由,只是在这个充满阳光空气与露水的世界里他要。
兴像数学的0忽然生出了1,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而西洋却说是矛盾的火花,苦闷的象征。西洋没有兴,从物来的只是刺激,从神来的又是灵感。兴则非常清洁,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原来物意亦即是人意,如六朝时《江南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乃是真实的莲花莲子莲心,而亦即是采莲人,不可以另外还加进什么抽象的东西。这是兴与赋之所同,赋固然是写实的,兴亦写实。不过赋是写的本事,而兴则是引子,但不是序幕。序幕必与本事有关,而兴则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
赋只是直道本事,而亦可以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故孔子说是可以观。好赋如李白的《昭君》诗,但云“生乏黄金买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就使人觉得是这样的,并且一切皆在这里了,而杜甫的“环佩空归月夜魂”等句,则刻意加进许多意思,反为有限制。兴赋皆有物,而赋的物亦一般有风姿生动,故亦可以说是兴中有赋,赋中有兴。
还有比,比不是用来譬喻或干证,而是事物的繁会,如《易经》里说的“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万物如联珠,如骈俪,如鸿雁的呼朋引类,天下是众善之所会归。所以《诗经》里的比,孔子说是可以群。
兴与赋亦即是乐与礼。虽说乐尚同,礼尚别,乐虚而礼实,但乐者至和,礼者大顺,和顺是同一个德性,而且乐亦虚中有实,礼亦实中有虚。《乐记》: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萧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驩,驩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此即乐亦皆是人事,有它的实。至于礼,当然皆是人事,然而《史记•礼书》说礼之行也:
天地之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此则礼亦如乐,有它的虚了。乐亦世俗得好,礼亦清扬得好。而且礼与乐可以并举,乃至为一:
是乐鼓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极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倘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
行于繁华而仍不失开天辟地时的俭约清扬,这原是乐的,而亦是礼的。
而《诗经》里的比,亦在礼乐里皆有。乐能连类万物,从周朝乐器的规模可见。八音,钟鼓琴瑟磬笙簧祝圄缶筑箎之属,其中磬最古,从磬可以听出新石器时代的清洁喜悦。钟则原先是游牧人用的铃铎,演变为钟是有定居的农业了。农业又有鼓,原来用于田畈上击鼓耦耕。钟鼓是农业的主乐。筑是猎人的,与陶匠作下来的缶及埙皆有可以被珍重,而猎人的管演变为笙簧,则是有了手工业的华丽。手工业的主乐是管弦与弦乐,弦乐早先亦与游牧有关,埃及的琴还是行走着演奏的,形状像肩了一只大弓。这些金石丝竹匏土革木都把来会合在一堂演奏,真真是有众产业的热闹。这即是能比能群。
周乐器不但种类多,制作的形式亦大,瑟五十弦,筝二十五弦,建鼓幅六尺,连座高二丈,编磬一架悬十八个,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有大规模的交响乐,同时又几乎每样乐器都可以单独演奏而亦是一个具足。西洋则除了钢琴与小提琴,此外可以单独演奏的乐器很少,中国的笙萧磬乃至筑的声音都好听,西洋乐器则有许多不好听,像他们的人,单独不是个完全,而凑成交响曲亦到底不和,使人听了只觉其吃力。而且中国的交响曲如后世的将军令,是以鼓指挥,鼓亦是乐器,而西乐则以棒指挥,像上帝指挥人类,上帝不是人,棒亦不是乐器。
至于礼能铺排万物,而有堂堂华夏,而同时万物一一皆是个遍在自在,彼此不会相冲突冒犯,不许有一个被委曲,这亦只是可以比,可以群。孟子说先王施政必先鳏寡孤独,因为若有一人向隅,则举座为之不欢,怎么高大的建筑,其摇动倾圮必出在有一砖的不得其所,此即治国平天下虽枉尺直寻亦不可。
西洋是他们的人及物个个单位皆不具足不成定,才要靠杠杆力学来作成平衡,其重心因支点移动即倾倒,老怕站不稳,故从埃及的金字塔起到但丁《神曲》里的天堂,及基督教的歌德式建筑,皆以峻急的倾斜形尖上去,真是人生的愈来愈狭,不但不能大,而到得尖端再要上亦上不去,连高亦不能高。但丁的地狱亦是尖的,不过和天堂方向相反,是上层大底层尖。现今英国思想最深的文学家,且为美国公民所惊羡的 Aldous Huxley,他的世界观亦是这样一个立锥形的东西。
中国则有团圆与对称,对称即处处皆是支点,圆则怎样移动亦总归对得牢重心。中国文明的天地万物人事一一平正,且不是什么单位,却个个自身是个完全,故一样是一全,十样合起来是十全,彼此之间是还有在关系以上的随喜善缘,所以如意,有十全如意。而这样建设起来的天下世界,是喜怒哀乐皆可以成为好,远离天堂地狱,且连佛境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