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三场抒情叙事诗体讽刺剧式哲理小说(第4/6页)

至于“俗”字,一开始与“雅”无关。根据目前学术界的研究,中国人产生“俗”这个概念,大约也是在西周时代。殷商的甲骨文和铜器铭文中均未见有“俗”字,似乎表明那个时候尚无“俗”的观念。到西周恭王(前922—前900在位)时所作卫鼎和永盂的铭文中已有“俗”字,用于人名;宣王(前827—前782在位)时所作驹父藩盖铭文中有“堇(谨)尸(夷)俗”句,意指南准夷的礼法,已具“风俗”的意思;同时代的毛公鼎铭文中的“俗”则当作“欲”解。西周铜器铭文并不常见“俗”字,现知仅数例,用法大体如此。从传世古籍来看,《易》、《诗》、《书》、《左传》和《论语》等重要典籍中均未见“俗”字。(24)但文献中没有“俗”字不等于当时没有“俗”的观念。上古文献虽不见“猪”字,但上古是有猪的,不过叫做“豕”罢了。文字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永远是变动的。西周以前虽未见“俗”字,但人类只要进入了阶级社会,就必然产生文化分野。精神境界上的高下、尊卑、雅俗、精粗之分,是肯定存在的。韩愈所说的“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的尚书,其中同时引录了“时日易丧?予及汝偕亡”这样的民谣,这已可说明雅与俗分别有了各自的“话语”。《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声讨商纣王“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这里“淫声”与“正声”的对置,实际就如今日所言“通俗音乐”与“严肃音乐”的对立,雅俗的观念表现得已很分明了。至于《诗经》三百篇中风、雅、颂的区分,更说明当时之人已经能将艺术的功利目的与审美作用结合起来看待雅俗文化的实际存在。

“俗”的概念产生后,一开始还具有中性的甚至被尊重的意思。《礼记》云:“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周礼》云:“以俗教安,则民不愉。”《尚书•毕命》曰:“道有升降,政由俗革。”这里的“俗”指的都是普遍的日常的生活风习,也即风俗。到了战国以后,“俗”在这个意义上仍被人们经常使用。如《孟子》云:“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庄子》云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管子》云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习也,谓之化,……不明于化,而欲变俗易教,犹朝揉轮而夕欲乘车。”如此等等指的都是风俗或民俗,即某一民族或地区由习惯形成的特定生活方式。风俗之“俗”本无所谓褒贬之意,故《荀子》云:“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风俗作为一种人类社会文化现象,它不是个人有意或无意的创作,而是社会的、集体的现象,是一种非个性的、类型的、模式的现象,它体现在一般人的生活中。由此又引申出“俗”的另一层含义——“世俗”,在“俗”字前加上“世”字,是指“一般”情况,虽然含有“平凡”的意思,但并不一定就是“俗不可耐”,如《老子》云:“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墨子》云:“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都是指“一般的见识不高明而已。”(25)

然而实际上,当“俗”由“风俗”引申出“世俗”一义时,一种褒贬已然不知不觉间暗含于其中了,“世俗”已经作为“不世俗”的对立面而存在了(“风俗”倒的确是中性的,因为不能说“不风俗”),即以上文所举的《老子》、《墨子》两句为例,都不难看出其中的贬斥世俗之人、反褒不世俗之人的意味。“平凡”也好,“一般”也好,都可以作为“不高雅”的婉词。《商君书•更法》云论至德者不和于俗”,《荀子•儒效》云广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价值判断一清二楚,可以肯定,后世雅俗对立的观念已在此时萌芽了。如果翻翻《庄子》和《离骚》,更能发现大量对“俗”的贬斥。如《庄子》中有:

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大宗师》)俗惑于辩。(《大宗师》)

俗惑于辩。(《胠箧》)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在宥》)

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天地》)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缮性》)

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缮性》)

丧己于物,失性于学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

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山水》)

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让王》)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责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祿祿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渔父》)

这些“俗”,都是作为庄子自我精神世界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在“俗”的映衬下,以庄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显示出自己的高雅尊贵。这是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开始有意将自己从大众中区分出来。由此,雅俗问题便逐渐具有了一种美学的性质。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将世界截然划分成高洁和卑污两个部分,发明了大量相互对立的辞藻进行罗列比较,一方是香草美人骐骥圣贤所代表的“雅”,一方是恶花嫫母蹇驴闆莺所代表的“俗”。在这样的尖锐对比中,“俗”成了对“雅”构成严重伤害的愚昧而邪恶的反面形象。于是,“俗”就开始成为具有高尚追求的人士所必须反对、逃离、摆脱、警惕和批判、打击、教化、改造的对象。在《荀子》中,“雅”和“俗”被作为一对明确对立的范畴并举。儒者被划分为“大儒”、“雅儒”和“俗儒”。从此,“雅”与“俗”就越来越代表着精致与粗鄙,髙深与浅陋,文明与野蛮。汉代以后,“雅”与“俗”又进一步代表了精神与物质,意志与欲望,士人与大众,独特与寻常,超越与拘囿等范畴的对立。不过,对“俗”的论述要比对“雅”的论述为多,“雅”是在对“俗”的大量否定中确立自己的形象和地位的。总之,汉语文化中褒雅贬俗的倾向,与知识分子在中国的特殊身份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他们对于自己在统治者眼中的工具性价值既敏感,又讳言,因此他们建立起一个名字叫做“雅”的独特的精神世界,以与那个叫做“俗”的现实世界抗衡。他们采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排斥和打击令他们讨厌的“俗世”,然而俗世的力量却不是雅人的文字所能摧折和压抑的,“俗”不但一直对“雅”进行着抗拒,嘲弄,反击,而且到宋元以后,进一步侵入“雅”的领地,直接对“雅”进行瓦解、颠覆。其中通俗小说就是对“雅文化”构成最大威胁的一种“俗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