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三场抒情叙事诗体讽刺剧式哲理小说(第5/6页)
至此可以看出,“雅”和“俗”实际上都具有双重含义。一是美学境界、价值判断上的高下;二是文人与大众、个体与社会在文化方式上的选择性区别。这两重含义有时可以是一致的,即文人的选择恰好是高雅的、精美的,代表文化前进的方向,具有时代的先锋性。但也可以是不一致的,即文人的选择不一定高雅、精美,不一定代表文化前进的方向,不一定具有时代的先锋性。由于文字几千年来垄断在知识分子手中,知识分子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选择规定为“雅”,因此“雅”和“俗”的双重含义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被混淆的状态。于是,追古、追新、追奇、追怪,追逐少数文人情趣,就成为一种“雅”或“求雅”的标志,而实际上,这样的文化选择和文化产品,并不具有原创性的或者是深刻性的美学价值,它们用目标的“雅”遮蔽了行为的“俗”。所以,在各种文类里,实际上都存在着高雅和低俗的作品,美学境界上的雅俗与文类是没有必然联系的。诗词歌赋都有“雅”有“俗”,大量炮制的“先锋诗歌”、“先锋小说”,本身正是媚俗的产物和证明。米兰·昆德拉说:“今日之现代主义(通俗的用法称为“新潮”)已经融会于大众传媒的洪流之中。所谓‘新潮’就得竭力地赶时髦,比任何人更卖力地迎合既定的思维模式。现代主义套上了‘媚俗’的外衣……”(26)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27)真正的“雅”,并不格外在意自身是雅是俗。孔子说广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28)格外注重雅俗之别,刻意去追雅离俗,这恰恰是缺乏独立的人生理念、缺乏独立的操守意志、缺乏独立的生活情趣的表现,这本身就不能说是“雅”的,而是以“媚雅”的形态表现出来的“媚俗”。当然俗”和“媚俗”都是无可非议的,米兰·昆德拉指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29)“俗”和“媚俗”都可以是健康的,正常的。不健康、不正常的是那种竭力以俗为雅、刻意求雅反而落俗的扭曲心态。也就是说,不真诚的、伪饰的心态,才是真“俗”。气象弥漫,心无挂碍,则不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不为“俗”。
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许多“通俗小说”能够唤起读者的“高雅”情趣,而一些所谓“高雅小说”却令人反感、难受甚至产生生理上的厌恶。其根本原因在于,通俗小说不是美学意义上的“低俗小说”,它可能低俗,也可能高雅,正如农民的儿子可能成为艺术家,也可能成为土豪劣绅,这与它的出身没有本质上的必然联系。文学类别上的“血统论”是毫无道理的。如今有些学者对这一点已经不能不勉强承认,但他们仍然坚持说通俗小说中的“次品”还是要多于“高雅小说”和“高雅文学”。我认为,这是缺乏数学统计上的依据的。假如以七言绝句为例,古往今来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中有多少是精品、是艺术品,有多少是平庸的习作和顺口溜呢?显然,在任何一种艺术体裁和类别中,精美高雅之作总是少的,平庸低俗之作总是多的。所以,通俗小说只是小说的一种类别,它决不是“不高雅小说”的代名词。
再次,通俗小说不是“不纯的小说”。
不知从何时起,产生了一个叫做“纯文学”的概念。“我是搞纯文学的”,成为一句骄人之语,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是搞纯处女的。”一时间,“纯文学”、“纯艺术”、“纯学术”满天飞,最近又有了“纯天然”、“纯净水”等等。这里的关键词是“纯”。“纯”的本意是“无疵点的素丝”,引申为纯一不杂,精美无瑕。屈原《离骚》中云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所以,“纯”就意味着品质单一,不含其他因素。那么,“纯文学”、“纯小说”是什么意思呢?从字面上看,它们的意思应该是“只有文学的文学”和“只有小说的小说”。我们要问,这样的文学和小说存在吗?剥除了其他一切因素的文学,只剩下“文学”的文学,是个什么样子,有人见过吗?设想一部文学作品,里面没有政治,没有经济,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民族矛盾,没有宣传,没有娱乐,没有历史哲学心理社会音乐美术科学民主,没有打斗爱情神秘探险战争间谍生存死亡,从头到尾只有文学文学文学……这显然是绝不可能的。文学与数学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它天生就是“不纯”的,文学必须与其他人生因素共生才能存在,就像火不能自己烧自己,它或者烧木柴,或者烧油气,不存在脱离了可燃物的“纯火”。因此从理论上讲,脱离了文学之外所有因素的“纯文学”是不存在的。
如此可知,日常人们所讲的“纯文学”、“纯小说”,并非是理直气壮的学术概念,而是模模糊糊自欺欺人企图诱导人们思维混乱的“捣鬼概念”。它们实际是想说通俗小说是有功利目的的,而那些小说没有功利目的;通俗小说通过刺激情感来赚钱,而那些小说不刺激情感不赚钱。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见解。事实上,被称为“纯文学”的那些作品,恰恰是具有强烈的功利目的的。它们或者“为人生”,“为社会”,或者为某种艺术主张,某种生命哲理,更不用说有的还为了迎合政治需要或领导意图,总之是为了“纯文学”之外的一些东西。相比之下,通俗小说没有明确而执著的人生追求和艺术主张,它们只是为娱乐而娱乐,为写作而写作,实际上是“为艺术而艺术”但又并不标榜这句口号,这样说来,通俗小说岂不成了“纯文学”?说到刺激情感或赚钱,那些“纯文学”—点也不逊于通俗小说,只不过它们不事声张,做得很虚伪,都遮着很髙尚的名目,许多“纯文学”作家高官得做,骏马任骑,稿酬不比别人少,特权要比别人多。许多“纯文学”作品打着艺术探索、人性追寻等等旗号,大肆描写露骨的性行为、变态的情欲和畸形的心理,有相当一部分“纯文学”读者是戴着有色眼镜去到那些作品中寻求情感刺激的。在这方面,倒是有些通俗小说表现得过于道貌岸然了。即便从“单纯”、“清纯”的意义上考虑,所谓“纯文学”,在整体上也要远远比通俗文学“思想复杂”。就如同标榜清纯的女大学生,实际上在身心两方面,都不能说比普通市井姑娘更“清”、更“纯”。因此,把“纯文学”作为通俗小说的对立面,在学理上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