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自卑情结
沈从文一直声称自己是个乡下人,其实他很早就不是一个乡下人了。他不但一步步变成了城里的人,而且是城里人崇拜的大作家,后来又成了大学者,是个知识的富翁。可是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他仍然坚持称自己为乡下人,坚持要把自己1923年来到北京之前的那段生活跟以后的生活联系起来,仿佛这是他值得向所有的城里人炫耀的财富。这又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动因呢?他笔下的都市世界与湘西世界,对于他自己,又具有怎样的定义呢?这都是饶有兴味的问题。
让我们从沈从文作品中去寻求答案,先看看他笔下的“都市世界”。沈从文写的都市,实际并没有构成一个世界,这一点无论和茅盾,还是老舍都不能相比,但是他有自己的特点,就是从不写地位比自己低下或与自己相当的人,他专门写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他主要写教授、大学生、绅士、小职员这四种基本人物。这几类人物都是沈从文精神上的直接压迫者。教授代表着文化的制高点,是学问的顶峰,也正是沈从文潜意识中梦寐以求的目标。然而在沈从文与教授之间,却高耸着文化的阶梯,把他们隔为极弱与极强的两端。弱者希望自己变成强者,往往会对强者产生一种挑战的情绪,他把自己的自卑心理转化成为一个超越的欲望。沈从文正是要在精神形象上把教授压下去。《八骏图》发表后,教授们大怒,甚至有的对号人座声称侮辱了自己,这正和沈从文的心意。当然沈从文决不是那种用笔墨泄私愤的人。他的《八骏图》里写的那些教授都是用甲乙丙丁作代号的,而且教授们的行径与他们的专业也没什么逻辑联系。沈从文不是在攻击哪一个、哪几个教授,而是在攻击全体的教授,攻击压在他头上的巨大的、沉重的文化金字塔。虽然沈从文后来自己也成了教授,但他最忌讳把自己与别的教授划等号。他仍然坚持说自己是乡下人,实际上是说自己这个教授比其他教授代表了更多的文化背景,具有更强的奋斗能力。他要超越到所有的教授之上,因为他当年被以教授为顶尖的文化金字塔压在最底层。沈从文也在对教授的痛快嘲弄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越。他曾经感叹过“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虎雏》)。移情是沈从文创作的重要源泉,由移情而获得的精神超越又不断鞭策沈从文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取得同样的成就。这二者是相互促进的。
对大学生的态度,沈从文就不像对教授那么动感情了。试看《来客》一篇,沈从文十分冷静地写了一个慕名来访的大学生的无礼、无知、无能。沈从文对教授的攻击是从私生活的角度,因为在学问上,他毕竟承认教授是富有者。可是对大学生,他就不必了。这些大学生,他早就看透了,而且态度也是十分鄙夷,“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虎雏》)。他虽然不是大学生出身,但他在北大等校到处听课,接受的教育是与大学生一样的。他在入京前,读过不少古籍、字画,知识面相当广泛。完全有理由认为他的学识是在一般大学生之上的。可是他自认为满腹诗书,考燕大国文系的时候,竟然得了个零分。这不能不说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好像一个乡下佬来到城里被扒光了衣服一样。如果说沈从文真的看不起城里人,他不会放下小康日子不过,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来挨饿受冻。来了,也不应该去考什么大学。既然来了,又考了,就说明他有一种要变成城里人的愿望,而且要变成城里的上等人,可是,他没能成为一个大学生,通往上等人的一条最稳妥的坦途堵死了,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去走另一条艰苦卓绝的路。这就使他对大学生产生了一种双重态度:一是从心里看不起,不值一提;二是胸中总有块垒,想起来牙根发痒,所以还是要提。因而在《八骏图》里,沈从文与教授的地位是平等的,有时甚至是卑下的,从叙事学的角度讲,好像在背后指指戳戳。而在《来客》里,他对大学生的态度是居高临下,装作不动声色,其实是猫玩老鼠一般,拿那个大学生当猴子耍,让大学生表演出种种丑态。他仿佛指着镜子说:看,你们城里人相互之间彬彬有礼,温良恭谦,可一旦在我这个乡下人面前便露出马脚,实际是无礼无知又无能的。如果说从《八骏图》里我们感到作者是暗自得意地笑,那么在《来客》中就会感到作者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开怀大笑。
沈从文写绅士和小职员,类似写教授和大学生。绅士就类似教授,也是金字塔尖上的阶层,也是被公认为有教养、有风度,而且有权、有钱。沈从文对他们似乎更加不恭,在《绅士的太太》、《王谢子弟》诸篇中,他简直像一个钻进绅士家里的孙悟空,不时掀起闺房的门帘,或者舔破卧室的窗纸,专门向人展示那些夫妻相瞒会情人,姨太太与少爷私通的糜烂场景。沈从文讽刺绅士倒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因为教授、大学生、小职员都是站在绅士对立面,在这一点上跟沈从文取同一立场的。而且沈从文也并不想当那样的绅士,去做“社会支柱”,他也知道自己当不上。他讽刺绅士和讽刺教授,目的在于攻击城市文化的最精华部分。这两座大山打倒了,沈从文就可以满怀优越感走在城市的大马路上了。
小职员是大学生的延伸。大学教育使这些人成为无能无知的“废物”,他们成了小职员后,也就不求上进,满足于平庸的生活,为小小的得失而作寒作热。如《烟斗》中的王同志,本来要被提升,他自认为要被降职,于是便疑心同事们的恭维都是幸灾乐祸,言行举止大失常态。及至水落石出,他又恢复了往日卑俗的心态,以至于叼着新买的烟斗得意洋洋地矜于人前了。面对这些小职员,沈从文似乎用不着自卑。但即便是这些小职员,他们也自以为有教养、有文化,是住在城里的文明人,“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的幸福是可以向乡下佬骄傲的,而且他们又代表了广大市民阶层的稳定心态,是城市文化的基本负担者。因此,对小职员的讽刺,与对其他几类人物的讽刺一道,构成了对整个城市文化的批判。
这种批判与老舍对市民文化的批判相比,显然不够深刻,因为它不是从文化本身的角度,不是设身处地给文化以历史的、实事求是的开掘。它是从人性的角度,用了一把沈从文自己从乡下带来的尺子进行衡量和批判的。既然从人性角度,就必然涉及生命力的强与弱、道德观念的美与丑,这里面就与创作主体有着更贴近的联系。用人性的标准来否定一种文化,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在文学上则反映出一种心理态势的夸张。这种夸张表现在沈从文身上,就正是由自卑向超越艰难迈进的一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