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书但有惆怅

雨寒……

忧深……

汝佳不?

王羲之文章收在《全晋文》第二十二卷至二十六卷。读他《用笔赋》,“时行时止,或卧或蹶”,也是行文诀。《与人书》中有“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是书法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被忽略了。又王羲之几次说到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他是强调苦学的。

他的杂帖最好,有情。情在日常中。

计与足下别,廿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临书但有惆怅。

……此种彼胡桃皆生也。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

彼所须此药草,可示当致。

今年年初的一场大雪,我颇怀念南方朋友,却写不出。“临书但有惆怅”,这一句客套话也有情致。

胡桃种活了,设想山坡之上,绿油油树苗仿佛药草,王羲之要能吃到胡桃还要多年。胡桃树有明媚色彩,在乔木里属于活泼少年,不像柿树枣树龙爪槐那样老气横秋。

我喜欢胡桃这名,看到“此种彼胡桃皆生也”这一句,心里特别快乐,大概是我童年有几年常常从一片胡桃林里穿过。我究竟什么时候喜欢胡桃这名的呢?一切都是绿色,一切都是存在。我没见过胡桃落叶,因为一到深秋我就不用穿过那片胡桃林了。但还是有失去。胡桃于枝头表皮碧绿,农民们打下,浸在水池里沤,不多久呈现褐色——最后装进麻袋摔甩,让肮脏的表皮脱离。胡桃会肮脏得如此之快,而胡桃这名永远干净:碧绿于枝头,天很蓝,阳光。日常生活可以毁坏胡桃之实,却毁坏不了胡桃这名。所有的物皆能飞速发展为庸俗,而词静观己名。物在往外挣扎,词越陷越深——隐居埋名的本地。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奉黄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知,前者至不?

按照《橘录》说法,“柑乃其(橘)别种”,王羲之种橘奉橘,种柑奉柑,与书法一样,皆为本色。做什么,他没有别种。

我在北方生活多年,念雨。早晨醒来,听到窗外淅淅之声,会舒坦地伏枕谛听。或半夜惊雨,眼前似乎得一崭新天地。有几次风过白杨,听成秋雨。或许有人以为我怀乡了。

在江左,十天七天雨,避之不及,何念之有?一下雨,粉墙亦如疲倦的绝望,黛瓦就像在皱皱巴巴银幕上跳动着一部模糊不清飞沙走石的老电影。黑白电影。露天电影。一部老电影被厂区反反复复放映,我们小孩看过七八遍以后为了看出点新花样,就在银幕后面看。在我们身后,是红砖围墙,出红砖围墙,是农民土地:一条沟,玉米田,集体墓地,很远很远,是胡桃林。晚上是看不清胡桃林的。……不在江左,更觉得王羲之这一段段文字清晰,不,不是清晰,是亲切。

雨寒,卿各佳不,诸患无赖,力书不一一。羲之问。

行近遣书,想即至此。雨,汝佳不?得悬心。吾乏劣,力数字。

五月十四日羲之近反至也。得七日书,知足下故尔,耿耿,善将息。吾肿得此霖雨转剧,忧深,力不一一。羲之。

不,不是亲切,是真切。

此雨过,将为受,想彼不必同,苗稼好也。

我只有几年从胡桃林穿过的日子,毫无乡村经验,所以不会说出“苗稼好也”。惭愧惭愧,四十五年米饭,我哪天用想象的乡村经验再去读读王羲之墨迹,不知能不能收到冬瓜茄子?

王羲之这么多杂帖,居然没有真迹留下,“罔恋之至”,“但有慨叹”。

怀友,“冷过,足下夜得眠不?”“得书,知足下患疖,念卿无赖,思见足下,冀脱果,力不一一。”生病,“发疟,比日疾患,欲无赖,未面邑邑。反不具,王羲之。”送礼,“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应酬,“仆可耳,力数字。王羲之顿首。”醉酒。“甲夜羲之顿首:向遂大醉,乃不忆与足下别时……”家事,“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行乐,“仆近修小园子,殊佳,致果杂药,深可致怀也。”服药,“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战争,“十四日,诸问如昨,云西有伐蜀意,复是大事,速送袍来。”“卿事时了甚快,群凶日夕云云,此使邺下一日为战场,极令人惆怅,岂复有庆年之乐耶?思卿一面,无缘,可叹可叹。”

砸开了,新鲜胡桃肉好似茅屋积雪,路上的人跑得真快,王羲之一生就在怀友、生病、送礼、应酬、醉酒、家事、行乐、服药、战争……之中过去。